首页 -> 2006年第2期


收获时节

作者:贾绍春




  那是15年前的事情了。
  高考前的若干日子里,我常盘算这样一个问题:高考一结束,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纪念逃出“魔窟”的喜悦?盘算这个问题的环境和时间不一,但答案基本一致:先把书本试卷全部撕碎,再踏上一只脚,然后到远在省城的二叔家,疯狂玩到填报志愿的那一天。
  三天的高考结束了,我按计划完成我的第一件事,把所有的书本撕了个天女散花。第二天早晨回到家里,爸妈问我考得怎么样,我拍着胸脯说考个重点没问题,爸妈就笑得咧开了嘴巴。我顺势提出立刻到二叔家去放松放松的要求。妈喜气洋洋地点头,连声说着好。可爸爸却突然变了脸色,颇严肃地说:“二虎,你先别忙着去省城疯,帮我做半天农活。”妈听了不乐意了,说:“他爸,孩子考得不错,又累了这些年,就放他去玩玩嘛,农活也不是太紧,我们俩加把力不就行了。”爸爸板起了脸一字一句地说:“别说其他的,忙完这天农活,随他到哪里疯去。”
  妈妈一看爸爸这阵势,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就不再说话了。
  在爸爸面前,妈妈永远是温顺的。这似乎和爸爸的经历有关。爸爸是我们乡第一个中专生,官至乡长,后来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撸了下来。从内心深处,妈妈是很崇拜爸爸的。我一直想知道爸爸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可又不敢问。
  和妈妈一样,我对爸爸有种本能的敬畏,既然他下命令了,那我就遵命呗,我老老实实地跟在爸爸的屁股后面,来到了目的地。
  正是七月流火的季节,金黄的稻谷上袅绕着透明的暑气。
  爸爸递给我一把镰刀,自己率先跳到稻田里,弯下腰,左手搂过几棵黄灿灿的稻苗,右手一挥,那些稻苗立刻一分为二。
  我拿起镰刀,弯下腰,挥刀而去,却感觉到腰间“嘎吱”一闪,心里一动,镰刀就变了方向,刀锋划过中指,我尖叫一声,丢下镰刀,捧着手指唏嘘着。中指被割开了一道小口子,鲜血正不动声色地洇出来。爸爸走过来,看了看我的伤势,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没事。”他显然是有所准备,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火柴盒,撕下上面的砂纸说:“用嘴把伤口吸一吸,唾沫是消毒的,再把砂纸贴在上面,砂纸也是消毒的,就那么个小伤口,消了两次毒,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着,帮我把砂纸裹在指头上:“好了,好了,赶快干活。”
  本以为,自己流血了,爸爸会让我歇下来,没想到爸爸不给台阶下,我只好又硬着头皮弯下腰,挥起了镰刀。
  不知道淌了几身汗,只感觉自己像一条躺在干涸泥浆里的鱼;不知道自己的手指被割了多少口子,反正已经没有了痛的感觉……
  太阳悬在头顶上的时候,稻苗割完了。我放下镰刀,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爸爸没歇着,他把那些稻苗打包成四座“小山”说:“二虎,我们把它挑到谷场上去。”
  爸爸说罢,挑起两座“小山”,大步流星地朝打谷场走去。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那两座“小山”担起来,顿时龇牙咧嘴,脚步蹒跚。
  扭了一段“秧歌”,我的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我不得不停下来,卸下担子,瘫软在地上。这个时候,我才体会到,能坐在课堂里读书,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我突然意识到,爸爸这样做,是想给我上一堂政治课,他是要让我明白:要好好读书,要永远跳出农门——当农民实在是太苦了!
  抬眼朝打谷场上望去,爸爸站在一个高坡上等着我,那瘦小的身子在白晃晃的阳光下有些飘忽。我暗自佩服,爸爸不愧是当过领导干部的,人家的教育方式还真让我刻骨铭心。
  想着这是最后的折磨了,我似乎长了些力气,牙一咬,担子上肩,在羊肠小道上扭了无数个“秧歌”后,终于到达终点。
  爸爸坐在那里,大口大口吸着劣质纸烟。我知道,爸爸要翻牌了。
  “二虎,爸爸这么做,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比金子还贵重。”
  我点点头说:“爸爸,我替你说吧。你是想通过我今天受的苦,告诉我,跳出农门,永远不要回到农村里来。”
  “不!”爸爸突然打断了我的话,“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我有些糊涂了,疑惑地望着爸爸。
  爸爸又抽了口烟,一脸庄重地望着我说:“二虎,这半天里,你出汗,流血,你感觉牛马不如。但是二虎,你才过了半天这样的日子,而老百姓们却时时刻刻在过这样的苦日子啊。二虎,你马上就是大学生了,国家会把你们当作栋梁来用,无论将来你是否能当官,你都要时刻想起今天你受的苦,想起老百姓受的苦,想起这些过着苦日子的人,这些人,恰恰是养活你的人。”
  爸爸忘记了抽烟,指间的烟卷燃成了一截浅色的灰烬:“二虎,你长大了,有些事情爸爸该告诉你。你爸我曾经是乡里的第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曾官至乡长。可我当了官后,忘本了,忘记了自己是个农民的儿子,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老百姓的苦难,干了一些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我被撸下来,是咎由自取。二虎,爸爸不希望悲剧在你的身上重演。”
  田野里一片寂静,鸣蝉在吆喝着单调和苦闷,像农人们的叹息。爸爸的话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我第一次感觉到爸爸是那样的真实和伟大,也第一次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成人。
  15年间,我经历了大学生、公务员、科长、局长等不同的人生阶段,现在,我已经是一县之长。无论出演哪一个“角色”,我常常会回忆起高考后的第一天,想起那个收获时节爸爸给我上的那堂课。现在,我更会常常告诫我和我的同事们:我们不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我们是他们的儿女。我们的“父母”还在痛苦中煎熬,而正是他们,在痛苦中养活着我们。我们这些子女所能做的是,努力让他们过得好些,再好些……
  (选自《女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