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乡戏

作者:韩少功




  第一次在乡下看戏让我有些吃惊。禾场里用几块门板架起了一个戏台,台上光线暗淡,有一盏汽灯,还有两三盏长嘴油壶灯,都用草绳从台顶吊下来,冒出滚滚的黑烟。台上两个演员像是若隐若现的鬼影,其中一个正旋着一把什么油布伞,与另一个肩并肩高抬腿原地大跳,大概是怍跋山涉水态,直跳得脚下的门板吱吱有声摇摇晃晃。伞旋得越来越快,激起台下一阵叫好。后来我才知道,这里正在演出一个打土匪的“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我不记得这出戏有革命战士打伞的情节,大概是某演员有快速旋伞的绝活儿,不旋给乡亲们看看是不行的,剧中的解放军就只好旋着伞上山剿匪了。
  农民剧团买不起布景和道具,一切只能因陋就简,蓑衣代替了斗篷,草绳代替了皮带,晒垫上涂些黄泥墨汁就是山水远景。又因为没有剧本,便由一个略知剧情的小学老师说说大体梗概,演员们即使是文盲,也可以记住,以后上场自编自演,随编随演,即兴发挥。这叫演“乔仔戏”,是否就是最早见录于汉代典籍里的“乔”,不得而知。
  台下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但真在看伞的也不多,娃娃们在人缝中钻进挤出兴奋不已,经常发出追逐的叫喊或摔疼了的嚎哭。后生们也忙着,不时射出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束,照到了不远处的少女堆里,照在某一张脸上或某一个屁股上,于是招来破口大骂,是“三狗子你照你娘呵”一类,引得少女们开心大笑,挨骂的后生们也浪浪地乐不可支。中年妇女们则三五成群说着媳妇生娃或者鸡婆下蛋之类的家务,或者在给孩子喂奶,给孩子把尿把屎。相对来说,只有老汉们才端坐得庄严一些,孤独一些,对剧情和台词也较为关切,伞能旋出这样的水平,得到他们的啧啧称赞。他们没有我的吃惊,他们已经习惯了台上的狭小和混乱。比如打鼓佬和胡琴手说是坐在台侧,其实已经逼近了台中央,都混到演员中来了,比方正是剧中战事激烈之时,突然有人跨过尸体悠悠然走到台前,不是新角色出场,也不是报幕员有事相告,而是一个村干部来给渐渐暗下去的汽灯加气,加完气再猛吹哨子,大吼一番,警告娃娃们不得爬上台来捣乱。我差一点误会这也是剧中的情节。
  我不大可能看明白剧情,而且相信大多数观众也把剧情看得七零八落,甚至觉得他们压根就不在乎剧情。他们没打算来看戏,只是把看戏作为一个借口,纷纷扛着椅子来过一个民间节日,来参与这么热闹的一次大社交,缓解一下自己声色感觉的饥渴。在乡下偏僻而宁静的日子里,能一下看到这么多的人面,听到这么多的人声,嗅到这么多的人气,已经是他们巨大的欢乐。何况还有台上的用腾,有伞在飞快地旋转,有举枪时的爆竹炸响和硫磺味,有一溜披戴蓑衣的人在黼斤斗,还有各种稀奇新异的戏装——有位村干部大为不满地对我说:去年给剧,团置了六件红衣服,花了队上两担谷,他们这次居然没有穿出来,这王麻子他搞什么鬼嘛!
  (选自《湖南日报》2006年2月4日)
  
  赏析
  这是一篇回忆性的散文。文中叙述的往事、描写的场景在当代的乡村或许已经消逝。当代的青少年可能认为作者在为我们虚构一幅原始的搞笑色彩浓郁的“乡村娱乐图”,几分惊奇之余或许会还有几分不信。其实,它十分真实地再现了昔日或者今日一些偏远乡村的那种情趣以及乡民的那种淳朴。在那里,大家能够相聚在一起就兴奋不已、有说有笑,哪怕耳目之娱再简单、再粗糙,可他们就是那么容易满足!这同城里人相比,实在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姿态,熟优熟劣当然难以评说,但有一点我想谁都不会否认:文中的乡民们实在是太寸爱了。
  本文的场面描写十分生动。“光线暗淡”,“两三盏长嘴油壶灯,都用草绳从台顶吊下来,冒出滚滚的黑烟”,“旋着一把什么油布伞”竟然都成了乡民们快乐的源泉。让我们看到了乡民的单纯、知足。叫喊声、嚎哭声、开心大笑声等都犹如天籁,胜似最美好的音乐。另外,演出过程中的种种滑稽情形都让人捧腹,可那一切全都出于自然,没有丝毫做作!实在是原汁原味的爆笑剧。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