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一粒砂
作者:李广田
有这么一个人:他作了一世的旅客。他每天都在赶路,他所走的路,就是世界上的路。他很不幸,一开始便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这使他走起路来总不能十分如意。而且走了不久,他的鞋里便跳进一粒砂。路既是世上的路,而这世上又遍地是砂土,跳进一粒砂,本也极其平常。可是这以后,他的行程就更其困苦了,那砂子磨他的脚,使他走一步,痛一步,你想,假如鞋子里没有一粒砂,那该是多么愉快呢。不错,这也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只要坐下来,水滨也好,山脚也好,把鞋子脱掉,只一抖,便可抖出那颗磨脚的砂子。然而他不能。他赶路赶得很急,每天都担心日落西山时赶不到个段落。天晚了,他住下来,他疲乏得厉害,还不等脱去鞋子。他已经沉沉地人睡了。而第二日,天未亮他便急忙起程。年月久了,那痛楚之感也与日俱减,每当与明日同时醒来,望着那永久新鲜,永久圆满而又光明的太阳,而自己开始又走上一日之程时,那起初的步伐总也是痛苦的。他就这样走着,走着,一直走到不能再走,走到最后,走到死。他死了,人家把他脱得精光,当然也脱了他的鞋子。人们搜索他的衣袋,衣袋是空的。人们抖擞他的鞋子,一粒砂落在地上,那砂子形体微小,滚圆如珠,落地作金石声。那小小砂子暗然有光,仔细看时,上面隐隐似有纹理。据后来人说,那砂上实在是几个字迹,但年代久远,没有人知道那字迹说些什么。又过了些年载,连那粒砂子也不知去向了,对于那几个无人懂得的字迹也就更觉得关系重大,既不可得,也就弥觉可惜。
这传说并不见于载籍,只不过有人曾经这样说过。可是那曾经向人说这传说的人却还遭了反驳:
“这传说是一个胡说,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实。”
那个反驳者这样质问;可是反驳者所得到的却只是沉默。反驳者觉得不够得意,就又进一步反驳:
“傻瓜!一个人放着安闲的日子不享受,为什么要到处乱跑?就是走路,又何必紧赶?像我饭后散散步,水滨林下,随意溜达溜达,也极合卫生之道。而且,走路就要拣那好路走,为什么要自我麻烦呢。”
这次他所得到的不再只是沉默了,因为他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不见人影,那个说传说的已经走远了。
所以,我也不希望有任何辩驳,因为我只替那个说传说的再说一遍。
一九四四年七月
——选自《日边随笔》
赏析
《一粒砂》主要通过对一个传说的叙述与人们对它的不同看法,向我们揭示了人类不同的生存追求和人生选择,如旅客和传说的复述者的执著人生观,反驳之人的安逸人生观,“后来人”的人生观,我的人生观等,而在这些人生观的背后又潜藏着极丰厚的思想意蕴。通过对传说的叙述与转述,一方面指出人生来的不幸与旅者一直走到死为止的坚持与执著(这是向内的),另一方面是对一切的质疑和嘲笑不作解释,用心付诸实实在在的行动(这是向外的)。而这几种不同的人生观客观上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体现出作家鲜明的价值判断。作家显然是赞同并支持那个旅客的,并在文章最后表达了不无乐观的信仰。而对于那个反驳之人的安逸人生观,作家显然是极其反对的,但并未将感情赤裸裸地表现出来,而是在含蓄委婉的叙述中予以展露,体现出作家含蓄蕴藉的美学风格。
文章还通过旅客死后“后来人”对他的研究那一段,揭示出无人知道旅客追求的艰辛与痛苦,以及彼此之间的隔膜,一种寂寞悲哀之情蕴于其中。
作家以小见大,从一粒沙子看出一个世界,发表了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独创的见解,开掘了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哲理的熔铸,增加了作品的思辨色彩,拓展了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