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月夜

作者:韩少功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我已经身在何处?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赏析
  《山居心情》是韩少功隐居湖南汨罗乡间、荷锄躬耕的收获。节选的这段文字以凝练、清新的笔调描写了乡间的月夜以及“我”的那种身心俱醉、无比得意之情,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陶翁笔下恬静、美好的田园景象和诗一般的意境。
  作者显然是太钟爱乡村了,以至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劈头就说:“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客观地说,月亮,无论停留在哪里,都是美丽的。然而作者竟会如此斩钉截铁地“厚此薄彼”!这种“出离”理智的评说恰是作者真情的流露,它为下文渲染乡村月亮的美妙诱人作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真像一位美丽而多情的姑娘,这样的月光能不让人怦然心动吗?“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用比拟的手法、从视听结合的角度突出了月光的灿烂、轻柔、灵动。“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这样的图景恐怕也只有乡月方能唤起。“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则用反衬的手法突出了乡村的静谧。倘若不是亲身体验又怎能有那么美丽的意境跳入笔下,又怎会有那么多珠玉般的独特比喻、比拟、联想等从作者的笔端汩汩流出?
  
  相关链接
  韩少功的“隐士”生活
  几年前,韩少功从繁华的海南回到了以前插队的乡下,过上了“隐士”生活。他一年中有六个月住在乡下自己养鸡,种菜,还把菜做成小包装,贴上自制的标签、条形码送给朋友。
  不少人不理解韩少功的“出世”。“在我看来,像古人说的那样‘晴耕雨读’,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相结合,是一种很健康的生活方式,是一种很人性化的方式。”这是他的“坦白”。
  “中国还有近七成的人生活在乡下,在乡下哪儿是‘出世’呢?我到乡下无非是想多接近一些文化圈之外的人,多得到一点清静的时间,并不是当什么隐士。”可见,韩少功并无“出世”之念。恰恰相反,他是为了关切底层的人与生活,包括底层的社会问题,这正是他社会热情的一种表现。他对一些认为他看破红尘的人提出过反问:难道只有成天在文人圈里好吃好喝和高谈阔论的人才是社会问题的关心者吗?可见,他的“隐居”是一种责任使然。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