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带着村庄上路

作者:卢年初




  我那时以为这一生大概只会做一件事儿:离开村庄。
  我并非在村庄里过得不愉快,那里的水土很适合我,只不过村里人都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把离开村庄当作出息,我只能有出息点儿。我选择在一个夏天离开,那是一个炎热的晌午,人们都在打瞌睡,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不要让他们以为我有什么留恋,以为我带走了村庄的什么东西,我走得要有出息,能留给他们的全留给他们。
  后来我发现我是自欺欺人,路上累了歇脚的时候,把行囊打开,里面装的是一整个村庄。我很羞愧,我曾想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把它们抖掉,但人生这段漫长的路上,想要的东西还未得到时,想丢的东西你也还无法舍弃。
  在我尽力掩藏村庄时,村庄却如影子一样照看我,照看着许多像我一样从村庄出来的人。
  我毕业后被安排到这座城市,得感谢利叔,利叔是我同村人,出来许多年了,混出了一点儿名堂,他常常为帮不了村庄而揪心,给我办事他找到了寄托,他说他不是在帮我,只是给村庄办了点儿事。在城里我单身了许久,和乡下女子相处惯了,和城里的姑娘总有点儿格格不入,后来我遇到一个叫莲的女子,她的一切都具有村庄的风韵,她不在乎我的家底,却看上了农家孩子的勤劳和朴实,接受她的爱情,我知道又等于接受了村庄的一笔恩惠。后来,我的继父、母亲跟着我进了城,开了一家土菜馆,补贴我的家用,曾经叫我害羞的家乡莱,全部端到了大桌上。家乡菜全部来自家乡的风水,别有一番滋味,父亲喜上眉梢地来回奔忙,有时难以应急,母亲也会拿假土鸡充数,算账时偷偷打点儿折。借助土莱馆,我发了一点儿小财,我真的离不开村庄了。我开始懂得,我们这些出门在外的人,永远都是村庄的骄傲,也永远都是村庄的累赘,我们把她的善良播撒,也把她的丑陋翻新。
  不知何时起,我开始把村庄像糖一样含在嘴里,稍不留神,香甜就脱口而出。我走到哪里,村庄都扑面而来。村庄的竹器、村庄的粮食、村庄的花卉,全都进了城,我感到这一切似乎都是跟着我进城的,这种感觉很亲切,很暖和,也很自得。我们这些从村庄出来的人,常常在一起聚会,在街道、在集市、在公园旁若无人地侃起村庄,就好像是在村庄的某个田亩说话,高昂铿锵。当我们贫穷,老把村庄当作羞涩;当我们富有,又拿村庄来调味,我们永远在把村庄当作铺垫,当作背景。
  总感觉对村庄有所亏欠,总是不想爽爽快快承认,终于有一天,我的灵魂在不断地拷问中,把名利修炼成淡雾、成轻烟,这时,我的村庄才真实地凸现出来。走吧,回吧,从村庄出来的人,常常有愿望回一趟村庄,回一趟家,干点儿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干。村庄最初不认识我们,但等我们一开口,就知道我们是谁了。在这块儿土地上,我们毕竟赤身裸体地摸爬过,村庄还残留着我们的呼吸。其实正是在我们想再次缩短和村庄的距离时,村庄似乎在一点点远去,村庄的风物、村人的思维,常让我们寡言少语,我们走近了亲近,又走近了陌生。
  我们对村庄难以有什么回报,在那里久久徘徊,似乎还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是因为过去我们带走太多,所以总认为取之不尽。我们走的时候,不是带走一把铁锹,一把斧子,那些东西对我们没有用,我们带走的是别的东西,尽管两手空空,带的东西已经很多了,这似乎只有我更知道,而我又只有独自在夜晚书写文字时才真正知道。
   而我那时疏忽了的是,我的文字又把村庄打扰了,我这后半生还有最大的一个愿望要实现,那就是,什么时候,要让村庄打个盹儿,我要带着它去上路。
  
  赏析
  
  人类为什么会对家园故土寄托着这么多的情思呢?因为故乡是生命的温床,是精神的家园。故乡是梦,故乡是一种图腾,于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的思念流传千古!
  苏东坡的一句“此心安处即吾乡”多少能让人心怀释然,然而世间又有几人能如此洒脱。故乡,已完全融入我们的血液,溯源归根,原是它的天性。咀嚼品味那浓浓的故乡情,如同享受丰盛的精神美餐。
  有些人生在村庄,却从来都不曾属于过村庄,我的村庄在我心中早已化为一个美丽的影子,正如散文家王鼎钧所说:“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因追求而离开,因受恩而感激,因反省而上路,作者所描述的情感变化俨然就是我的心路历程,那么青涩和亲切。年龄愈大,愈加亲近村庄,却也更加疏离村庄。“带着村庄上路”,紧紧拥抱那挥之不尽的故乡情。
  (董文颖蔡强)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