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小河殇
作者:舒 婷
河嘛,冬季里可以穿鞋着袜踩在卵石上跃纵而过。偶尔见一尾贪图淘米水的肥鱼卡在石缝里,妹夫一鞠身顺手牵鱼。知青点里偌大的铁锅,许久不见油星,年轮似的锈了一圈又一圈,煎不成鱼。况且僧多鱼少。小妹便脸上很光彩地给我们氽鱼汤。
春水泛滥,河水恣意爬上两指宽的桥板,嬉闹着把它当跷跷板压垮。小妹一天好几次跑到窗前看河。我未来妹夫惘然的口哨声,在水一方。
门前下几级石板,顺着碎石拼凑的小堤坝走两步,就到了河心。早晨我们在这里漱洗、淘米、洗菜。下午收工以后团一把稻草刷锄板,颠晃着簸箕。簸箕里的番薯红艳艳,萝卜白生生,芥菜“生动活泼”。吃过晚饭冲过凉,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又下到河心,洗汗酸的衣服。邻队的知青在桥头拨吉他,我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江上……”河中有我们的望乡台哩。
河是我们的避难所。
中秋那天队里杀了猪,我们匀到两斤肉。分头去豆腐房割一板豆腐,在房东家买几个青皮鸭蛋,讨一把小葱,大家团团围坐喝着家酿糯米酒过节。忽然,大家发现不知何时我们中间少了一个。
拉开咿呀的小木门,踱到晒坪上,听到河边苇丛里有一支不成调的口哨曲子。那个来河边寻求安慰的同伴刚刚失去了父亲,除了感情上的重创之外,他还面临经济来源的断绝,从此他连八分钱邮票的家信都要小心斟酌了。
悄悄坐在他边上,我们无言地盯着河面。那时我比他小,不懂如何安慰人。秋天的河流异常清澈,似乎要壁立起来,与山区剔透的空气融为一体。河水经苇叶淌到我们额上,溅出的浪花如碎钻般晶莹。同伴的心情一点一点开朗起来,他眼花缭乱的眼睛里萤火一闪一曳。
这才知道什么是夜清如水,月色如洗。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错把月饼当中秋,而不知把明月遗弃在哪一座高楼的屋顶了。
深山砍柴或赶圩,农民总告诫我们:若是迷路了,只要侧耳听到水声,找到山溪或小河,顺着水流的方向,就能找到人家。我孤身翻山越岭去邻县找同学时,一二十里路鲜有人烟。只听见汩汩溅溅的水声,有时在足下,有时在肩旁,有时在涧草葳蕤的谷底。老朋友“左右逢源”,给我壮胆又解我途中的辛苦和寂莫。
伟大的河流是伟大民族文化的发祥地。那么小河小溪应是一方风水。我们去插队,其实是接受河的教育。在河两岸生养的人们展示给我们的善良、淳朴、乐天和无拘无束,正是沿袭了这一自然法则。
口噙水龙头,我们无形中萎缩,逐渐丧失活力。因为水不仅仅是水。
很多年以后我回到河边。老房东烧的是蜂窝煤,村民都到新掘的井挑水吃。河已不复当年“眼似秋波横,眉如青山黛”了。枯瘦如斯,污秽如斯,像受伤的动物苟延残喘。
祈求河的宽恕现在会不会太迟?
(选自《新华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