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苹果飘香的岁月

作者:佚 名




  在台北,我接到阿爸的电话,得知阿公病情加重,放下电话我已归心似箭。
  阿公以前爱拜拜,在回高雄的前夕,我先到住家附近所能找得到的庙宇佛寺去拜拜,第一次一个人去拜拜,那时才知道原来恩主公庙里供奉的是关老爷。
  在慈眉敛目的菩萨前,我诚心祈祷阿公身体好转,妈姐婆、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一定会原谅我从来不曾自己来烧香,这次算是临时抱佛脚了。
  回到家,我直接跨进阿公的房间,他已不太能说话了,看到我,他很高兴,浅浅的笑着,细若游丝的声音在喉咙里,似乎有很多话要跟我说,我把耳朵凑近他嘴边,说着说着,他眯起眼睛睡着了,我轻轻替他盖上毯子,突然他又惊醒,瘦骨如柴的手颤抖着指着抽屉,我会意,打开一看,有两颗大红苹果在里面,他嘴角嚅嚅动着,我在他面前夸张地大口吃起来,他才满意地入睡了,干瘪的嘴角漾着满意的笑容。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属于苹果的秘密,尽管阿公几天后就走了,也许,他是怀着拥有一个秘密的快感走的。
  我的孩提年代,根本不知苹果为何物,更别提它是何种滋味了。
  阿公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小姑姑的男友送给阿公一篮水果,几个椪柑里面掺了两个硕大的富士苹果,阿爸用手掂了掂说:“这个苹果大概要花我半天的薪水。”
  味蕾和好滋味的苹果初相遇,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深刻印象和鲜明的记忆。
  那应该是在阿爸在上班的酱油公司升上科长后,阿公的房间里就飘来了苹果香,那种既陌生,又似曾相识的香气勾起了我贪婪的口欲,常拉着两个弟弟借各种机会到阿公的房间转一圈,只为了闻一下苹果的香味。
  红艳欲滴的苹果摆在阿公陈旧的书桌上,对比显得有些突兀,阿爸的孝心,阿公虽高兴在心里,但阿公不愿阿爸花钱买贵重的苹果给他,所以阿公总是不舍得马上吃,他说苹果愈陈愈香,一直留到不能再留时才依依不舍地吃它。
  这么贵的苹果,阿公可不随便吃它的,三兄弟围在阿公身旁,口水快流出来了,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自制的水果刀,很慎重其事地把苹果切成四片。
  “要慢慢吃喔。”阿公提醒我们别一口就把它吞了。
  祖孙四人很满足地小口小口地吸吮着它的汁液,然后再细细嚼,慢慢咽,那种绵绵密密入口即化的香甜,留在脑海的记忆深处,日子又在期待下一次吃苹果中缓缓地流着。
  “我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这是阿爸常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我怎会不知道你们兄弟会搞什么名堂。”当然他买来孝顺阿公的苹果有四分之三被我们兄弟分食掉的事,他只要稍动脑筋就可从三弟那里探出口风了,接受罚站是免不了的,还要听他训示一番。
  “阿公这么老了,还能再吃几年?你们还小,以后要吃机会多的是……”
  想到阿公有一天会离开我们,顿时一股悲凄由心底升起。
  过了几天后,阿公切苹果时,招手叫我们过去,三个人好像钉在地上的桩,没人过去。
  “阿爸不会打你们啦,东西要大家一起吃才好吃。”
  “阿爸说阿公老了要吃松软的苹果,我们小孩子吃芭乐才会强壮。”不知哪来的灵感即兴编了这个谎话,阿公听了哈哈大笑,布满皱纹的脸顿时飞扬起来。
  苹果的诱惑又战胜了一切,二弟说:“等我们长大后再买一大箱苹果还阿公就好了嘛。”
  有了这堂皇的理由,我们又理直气壮地吃阿公的苹果。
  一个炎热的夏天,二弟放学回家就捣着头说不舒服,倒头便睡,那晚,我去叫他吃晚饭,他倦曲着身体躺在床上,嘴里支吾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话。“哥!”我转身要走出房间时,他叫住我,有气无力地说,“阿公要是有切苹果,我的那份先给你吃。”
  阿爸看他情况不对劲,连夜送到医院,几天后,二弟的病情恶化,已呈昏迷状态,自从二弟生病后我们就没心情想到苹果的事,眼看阿公书桌上的苹果开始熟透。
  “等阿旭回来再一起吃。”阿公不止一次这样说。
  二弟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阿公把已经熟透溃烂的苹果丢到晒谷场喂鸡。
  没想到二弟竟永远缺席了,经过几天在加护病房和脑膜炎搏斗,最后还是敌不过病魔的摧残,走完了他仅十年的人间岁月。
  时光无声无息循着它该走的步调移动着,读书、考试成了我生活的重心,不负家人的期望,我考上了不错的高中,学校和补习班已成了我第二个家,不喜欢读书的三弟到城里当电器学徒,家里变得冷清,母亲说阿公常一个人默默地吃苹果,难再看到他的笑容了。
  年岁渐增,阿公的胃口渐小,一个大苹果他吃不完,阿爸要我有空就去陪阿公一起吃水果,顺便和他聊聊天,因为阿公不吃水果会便秘,每次他只敷衍吃几小口,我劝他要多吃些,他却催促我:“快点吃,不要给你阿爸看到了。”我没告诉阿公苹果已降为平价食品了,我还是保留属于我和他的秘密,每次他以慈祥的眼光看着孙子贪婪的吃着苹果,干瘪的嘴角,低垂的眉梢尽是藏不住的满足笑意。
  我告诉阿公我考上了大学,他高兴得几乎要向全村的人宣布他的孙子是大学生了,毕竟我是家里第一位大学生,也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小时候常听人家说大学生走路有风,我确实感到自己像走在云端地轻飘。
  要上台北的前二天,阿公换了一套整洁又干净的衣服要带我去庙里拜拜,那天早上他还刻意吃斋。
  走着,他的步履比以前慢了,气也喘了,登上台阶脸已涨红,他以前做木材生意时健步如飞的身影和上山时气不喘、脸不红的健朗身躯,已然在岁月中消磨殆尽,我也忘了上次和阿公来庙里是几年前的事了,少了孙子的陪伴,阿公几乎不去庙里。
  前殿、后殿,绕回廊,我跟着阿公依样拜着各尊神明,烟雾袅绕中,阿公念念有词,肃穆虔诚地感谢神明保佑全家大小,感谢保佑孙子一路平安,保佑……我真想告诉阿公,我又不是要上战场,只是去台北读书而已。
  假日回家时,看到阿公的桌上不再有苹果,阿爸说:“其实苹果你阿公早就吃腻了。”
  我恍然,原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陪阿公吃苹果,其实是他陪我吃苹果。
  阿公离开我已近二十年了,看到苹果总会想到阿公,我的记忆盒子门扉开启时,仿佛看见一辆缓慢驶来的时光列车,阿公的影像由朦胧而渐清晰,又见到他慈祥的脸向我微笑,那股暖暖的温馨有着苹果芳醇的甘美。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