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泰山日出

作者:徐志摩




  振铎[注]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地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览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餍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地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毳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地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地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黑色的大旗,飒飒地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地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
  再看东方——海巨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地跃出了地平线,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
  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地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
  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注]振铎,即郑振铎(1898~1958),作家、编辑、文学活动家。他是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当时正主编《小说月报》。
  
  赏析
  相比巴金先生的《海上日出》中对海天相融的美妙景观的描写,徐志摩在这里写出了日出的另外一种韵味,全文充满了激情和想象。
  日出前的天是阴沉铁青的,作者对日出前的叙述虽然细致,但是平淡得并不让人称奇。可接下来,作者充满激情的一句话就吊足了读者的胃口:“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地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他的欣喜若狂让读者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境界。于是引出接下来的“云海”的景象。在太阳升起的过程中,作者运用夸张而奇异的想象手法来表达,想象自己变成了个巨人,面朝东方,朝拜、祈祷。并且在文章中,作者不着重描写太阳喷薄而出的实景,而是着重写想象中的奇景。他的语言充满激情,文字描写上更是生动无比,当描写太阳从云层底升起来的时候,“探”、“跃出”、“翻登”、“临照”、“起”、“用力”这几个动词用得非常贴切,把太阳初露地平线的姿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整篇文章中,徐志摩热情地歌唱和赞美东方的复活以及光明的胜利。文章的气势奔放、磅礴,通过作者奇异而夸张的笔法,文章充满激情而又不失与大自然和谐的美感,体现出了自然的美好和伟大,既是在赞扬光明,又是在暗示光明的力量是无法阻挡的,只要勇敢地去拼搏和奋斗,那么胜利就会在不远的将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