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诗意地生长

作者:孙艾葵




  汪曾祺的散文有一个明显特征,即善于通过对平凡的劳动生活和普通事物、普通风俗的诗意描写,引导读者去发现大千世界万事万物的美,获得重温世界的美感。葡萄这种植物,妇孺皆知;葡萄这种水果,大部分人都喜欢吃。在《葡萄月令》中,作者并没有赞美葡萄果实美妙爽口的滋味,而是通过对葡萄一年四季的生长过程细致诗意的描绘,引领读者去发现葡萄之美。
  在整体布局上,文章以“月”为时间单位,从一月份写到十二月份,对葡萄在每一个月的生长情态作了细致入微的描写。只有曾经对葡萄的生长过程作过深入仔细的观察和详细记载的人,才能将葡萄的生长过程描绘得如此出神入化,就像是一位年轻母亲在观察婴儿成长过程般细微体贴。一月雪,二月风,三月上架,四月浇水,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七月葡萄“膨大”,八月“着色”,九月则像少妇般安静、幸福而慷懒,十月自由生长,十一月葡萄下架,十二月入窖,整个生长过程明晰清楚。在作者笔下,每一个章节的描写文字就像是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把这些音符连接起来,就是一篇优美动人的乐章。
  富有诗意是这篇文章的特点。诗意的文字主要源于拟人、拟物、比喻等艺术手法的运用。拟人手法在文中随处可见,如“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比喻也用得很多,如描写各种颜色的葡萄“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把苹果花比喻成雪,把梨花花瓣比喻成月亮,等等。在作者笔下,葡萄已经超越了植物自身的生命范畴,它已带有人的思想,有了灵魂。作者正是以其优美动人的文笔写出了葡萄那颗“活的灵魂”。这篇散文语言优美,描写细致,作者总是用最精炼、最准确、最形象生动的词句来传达最丰富的文字信息。这也是文章富有诗意的原因之一。
  《葡萄月令》篇幅不长,但感情细腻,内容丰富,语言简洁凝练。
  
  附原文:
  
  葡萄月令
  □汪曾祺
  一月,下大雪。
  雪静静地下着。果园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儿声音。
  葡萄睡在铺着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风。
  立春后,要刮四十八天“摆条风”。风摆动树的枝条,树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树枝软了。树绿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
  黑色的土地里,长出了茵陈蒿。碧绿。
  葡萄出窖。
  把葡萄窖一锹一锹挖开。挖下的土,堆在四面。葡萄藤露出来了,乌黑的。有的梢头已经绽开了芽苞,吐出指甲大的苍白的小叶。它已经等不及了。
  把葡萄藤拉出来,放在松松的湿土上。
  不大一会儿,小叶就变了颜色,叶边发红;——又不大一会儿,绿了。
  三月,葡萄上架。
  先得备料。把立柱、横梁、小棍,槐木的、柳木的、杨木的、桦木的,按照树棵大小,分别堆放在旁边。立柱有汤碗口粗的、饭碗口粗的、茶杯口粗的。一棵大葡萄得用八根、十根,乃至十二根立柱。中等的,六根、四根。
  先刨坑,竖柱。然后搭横梁,用粗铁丝紧。然后搭小棍,用细铁丝缚住。
  然后,请葡萄上架。把在土里趴了一冬的老藤扛起来,得费一点儿劲。大的,得四五个人一起来。“起!——起!”哎,它起来了。把它放在葡萄架上,把枝条向三面伸开,像五个指头一样的伸开,扇面似的伸开。然后,用麻筋在小棍上固定住。葡萄藤舒舒展展,凉凉快快地在上面呆着。
  上了架,就施肥。在葡萄根的后面,距主干一尺,挖一道半月形的沟,把大粪倒在里面。葡萄上大粪,不用稀释,就这样把原汁大粪倒下去。大棵的,得三四桶。小葡萄,一桶也就够了。
  四月,浇水。
  挖窖挖出的土,堆在四面,筑成垄,就成一个池子。池里放满了水。葡萄园里水气泱泱,沁人心肺。
  葡萄喝起水来是惊人的。它真是在喝哎!葡萄藤的组织跟别的果树不一样,它里面是一根一根细小的导管。这一点,中国的古人早就发现了。《图经》云:“根苗中空相通。圃人将货之,欲得厚利,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故俗呼其苗为木通。”“暮溉其根,而晨朝水浸子中矣”,是不对的。葡萄成熟了,就不能再浇水了。再浇,果粒就会涨破。“中空相通”却是很准确的。浇了水,不大一会儿,它就从根直吸到梢,简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浇过了水,你再回来看看吧:梢头切断过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葡萄拼命地往上吸水呢?
  施了肥,浇了水,葡萄就使劲抽条、长叶子。真快!原来是几根根枯藤,几天工夫,就变成青枝绿叶的一大片。
  五月,浇水、喷药、打梢、掐须。
  葡萄一年不知道要喝多少水,别的果树都不这样。别的果树都是刨一个“树碗”,往里浇几担水就得了,没有像它这样的:“漫灌”,整池子地喝。
  喷波尔多液。从抽条长叶,一直到坐果成熟,不知道要喷多少次。喷了波尔多液,太阳一晒,葡萄叶子就都变成蓝的了。葡萄抽条,丝毫不知节制,它简直是瞎长!几天工夫,就抽出好长的一节的新条。这样长法还行呀,还结不结果呀?因此,过几天就得给它打一次条。葡萄打条,也用不着什么技巧,一个人就能干,拿起树剪,劈劈啪啪,把新抽出来的一截都给它铰了就得了。一铰,一地的长着新叶的条。
  葡萄的卷须,在它还是野生的时候是有用的,好攀附在别的什么树木上。现在,已经有人给它好好地固定在架上了,就一点儿用也没有了。卷须这东西最耗养分,——凡是作物,都是优先把养分输送到顶端,因此,长出来就给它掐了,长出来就给它掐了。
  葡萄的卷须有一点儿淡淡的甜味。这东西如果腌成咸菜,大概不难吃。
  五月中下旬,果树开花了。果园,美极了。梨树开花了,苹果树开花了,葡萄也开花了。
  都说梨花像雪,其实苹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有人说葡萄不开花,哪能呢!只是葡萄花很小,颜色淡黄微绿,不钻进葡萄架是看不出的,而且它开花期很短。很快,就结出了绿豆大的葡萄粒。
  六月,浇水、喷药、打条、掐须。
  葡萄粒长了一点儿了,一颗一颗,像绿玻璃料做的纽子。硬的。
  葡萄不招虫。葡萄会生病,所以要经常喷波尔多液。但是它不像桃,桃有桃食心虫;梨,梨有梨食心虫。葡萄不用疏虫果。——果园每年疏虫果是要费很多工的。虫果没有用,黑黑的一个半干的球,可是它耗养分呀!所以,要把它“疏”掉。
  七月,葡萄“膨大”了。
  掐须、打条、喷药,大大地浇一次水。
  追一次肥。追硫铵。在原来施粪肥的沟里撒上硫铵。然后,就把沟填平了,把硫铵封在里面。
  汉朝是不会追这次肥的,汉朝没有硫铵。
  八月,葡萄“着色”。
  你别以为我这里是把画家的术语借用来了。不是的。这是果农的语言,他们就叫“着色”。
  下过大雨,你来看看葡萄园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玛瑙,红的像红宝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饱满、磁棒、挺括,璀璨琳琅。你就把《说文解字》里的玉字偏旁的字都搬了来吧,那也不够用呀!
  可是你得快来!明天,对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们要喷波尔多液了。一喷波尔多液,它们的晶莹鲜艳全都没有了,它们蒙上一层蓝兮兮、白糊糊的东西,成了磨砂玻璃。我们不得不这样干。葡萄是吃的,不是看的。我们得保护它。
  过不两天,就下葡萄了。
  一串一串剪下来,把病果、瘪果去掉,妥妥地放在果筐里。果筐满了,盖上盖,要一个棒小伙子跳上去蹦两下,用麻筋缝的筐盖。——新下的果子,不怕压,它很结实,压不坏。倒怕是装不紧,逛里逛当的。那,来回一晃悠,全得烂!
  葡萄装上车,走了。
  去吧,葡萄,让人们吃去吧!
  九月的果园像一个生过孩子的少妇,宁静、幸福,而慵懒。
  我们还给葡萄喷一次波尔多液。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总不能这样无情无义吧。
  十月,我们有别的农活。我们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长,就怎么长着吧。
  十一月,葡萄下架。
  把葡萄架拆下来。检查一下,还能再用的,搁在一边。糟朽了的,只好烧火。立柱、横梁、小棍,分别堆垛起来。
  剪葡萄条。干脆得很,除了老条,一概剪光。葡萄又成了一个大秃子。
  剪下的葡萄条,挑有三个芽眼的,剪成二尺多长的一截,捆起来,放在屋里,准备明春插条。
  其余的,连枝带叶,都用竹笤帚扫成一堆,装走了。
  葡萄园光秃秃。
  十一月下旬,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
  这是个重活。把老本放倒,挖土把它埋起来。要埋得很厚实。外面要用铁锹拍平。这个活不能马虎。都要经过验收,才给记工。
  葡萄窖,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土墩墩。一行一行,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风一吹,土色发了白。
  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热热闹闹的果园,现在什么颜色都没有了。眼界空阔,一览无余,只剩下发白的黄土。
  下雪了。我们踏着碎玻璃碴似的雪,检查葡萄窖,扛着铁锹。
  一到冬天,要检查几次。不是怕别的,怕老鼠打了洞。葡萄窖里很暖和,老鼠爱往这里面钻。它倒是暖和了,咱们的葡萄可就受了冷啦!
  (选自《中国散文鉴赏文库·当代卷》,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