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永别的艺术

作者:毕淑敏




  看书就似常下饭馆,口味刁了,一般佳肴已引不起口水。对人说,这篇文章可看,已是好评语。近读一文,内有几位日本女性。款款道来,谈她们如何人到中年。就开始柔和淡定地筹划死亡。好像戏刚演到高潮,主角就潜心准备谢幕时的回眸一笑,机智得令人叹服。
  有一位女性,从六十二岁起,就把家中房子改建成三间,适合老年人居住,以用作“最后的栖身之所”。删繁就简,把用不着的家具统统卖掉,只剩下四把椅子,两个杯盘。丈夫叹道:这么早就给我收拾好啦!
  一位女儿为父母收拾遗物,阁楼就像旧仓库,到处是旧书和电话簿,摞得比人还高。式样该进博物馆的服装,包装的盒子还未撕开。不知何时买下的布料,质地早已发脆。像出土文物一般陈旧的卫生纸,不起丝毫泡沫的洗涤剂……但房地产证、银行存折、名章等重要物件,却不知藏在何处。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的……心想,人不能在死亡面前好强,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她把父母家中的家具、衣物、餐具都处理了,最难办的是,母亲生前花了二百五十万日元自费出版的自传,剩下一百多册,无法处置。再三考虑之后,女儿双手合十默念道:妈妈,留下来的人还要生存,只有对不起您了。说完。她只收起四部自传,其余的都销毁。母亲的日记,她带走了。但每读一遍,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当她四十九岁时,先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把母亲的日记也断然烧光,从此一了百了。
  风靡全球的《廊桥遗梦》,其实也是一部从遗物讲起的故事。死之前应该做的事。似乎还挺多。如果疏忽了,有时是难以弥补的缺憾。一位妻子患病住进医院,丈夫天天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妻子刚开始是感动,随之就是生疑。终于察觉到不是一般的病,丈夫是在尽力增多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间。她深深地不安了,一再强烈要求出院。回到自己家中。丈夫知她病情日笃,哪敢让她走,只好不断说“明天我们就办手续”,敷衍她。女人终于在一天夜里,大睁着双眼走了。丈夫整理妻子遗物的时候,发现了她与情人八年相通的记载,总算明白妻子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感到阳间的温暖。
  第一次清晰地感受生人对死亡的准备,是十几岁下乡时,房东大娘在秋阳下晾晒老衣。她脸上欣赏的神色和着装绚丽妖娆的色彩,令我感到老人有一种早日套入它们的期待。细想起来,农牧社会的死亡,也是节俭和单纯的。一个人死了,涉及的不过是几件旧衣,或烧或送,都好处置。其他农具家具炊具,属于大家庭,不会也不应随了死者遁去。
  现在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伴你的那些物品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的个人印迹,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式样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指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悸痛,但我的本意,是希望他们平静。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出于公务或是仁慈相助,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发觉,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也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明智巧妙地摆下人生的最后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尊严。
  让年富力强的人考虑死亡,似乎是一件可笑的事情。但死亡必定会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辰。与我们正面相撞,无论多么伟大的人都要臣服它的麾下。
  经常想想自己明天或者最近就可能死,其实很有益处。第一是有利于感悟生命,体验到它的脆弱和不堪一击,会格外地珍惜今天。有许多暂时看来无法跨越的忧愁与痛苦,在死亡的烈度面前,都变得稀薄了。
  第二是有利于抓紧时间。日常生活的琐碎重复,使我们常常执拗地认为,自己是坐拥无限时光的大富翁,可以随意抛洒。死亡给了我们一个不由分说的倒计时。无论你此刻多么精力超群,时间之囊里的水,都在一去不复返地失落着,储备越来越少。
  第三是有利于我们善待他人,快乐自身。死亡使真情凸现,友情长存。
  总之,死亡可是不讲情面的伴侣,最大特点就是冷不防,更很少发布精确的预告。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就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不妨有种种流派,阴柔纤巧之外,也可豪放幽默。小桥流水或横刀跃马,都可以事先多次设计,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选自《成功》2007年第12期)
  
  赏析
  
  任何人都会有其生命的终点——死亡,对这个世界的永别。死亡是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个永恒不变的事实。然而。我们似乎没有想到的一个问题是:死亡也是有艺术的,“永别”也是需要技术的。在这篇文章中,毕淑敏娓娓道来,谈论的是一个“怎样永别”的话题。
  我们也许会感叹电影《廊桥遗梦》中死亡背后隐藏的巨大魅力,会对这篇散文所讲述的故事感到不可思议。事实上,当死亡摆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真的需要一种艺术,一种伟大的艺术。一个人怎样处理自己的死亡,似乎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就如伟大的作家鲁迅,在他遗嘱中的寥寥数语,其实注入了伟大的水别的艺术。
  其实,艺术地去思考死亡这个问题,可以让我们更好地感知生命。如果人人都能想:《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也许生命会变得更加宝贵。当我们年轻时,我们可以尽情地享受生命;一旦生命真正地到了尽头,就坦然地思考怎样和这个世界告别。然而,正如作者所言:“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精彩地告别这个世界,同时又要尽量不给后人留更多的麻烦,这是一种死亡的智慧,也是一种高雅的艺术。
  死亡的艺术在于人对死亡的准备,作者在文章的最后稍带诙谐地说,“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这其实是一种诗意的想象。当一个人赤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匆匆地度过他的一生,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时。如何离开——或许是他和这个现实世界的最后一次交涉。或平静地离开,像鲁迅那样,让子孙尽快地忘掉他;或死得轰轰烈烈,在身后留下让人难解的种种事宜,这是一种永别的艺术,精彩与否,还在于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
  十七、八岁正是人生的花季,思考死亡这个问题对我们来说还有些遥远而沉重。但是,正确地认识和看待死亡,了解与之相关的一些现象,如果某一天不幸有某个亲人故去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却是我们需要事先做好的。
  
  (马春光)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