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城市每天都有意外的事情发生。
　　今天，在市中心碧绿的圆草坪上，出现了一只雪白的羔羊。她的飘荡着山野气息的眼神，第一次闪现出犬牙参差的楼厦以及纵横交错的车流。起初，她感到新奇，似闯入一条不曾啃过野草的峡谷，环视这样的悬崖，顾盼这样的溪水，颈上的两个小铃铛欢快地碰来碰去，还甜甜地叫唤两声，露出少女的天真。她甚至试着走到草坪边缘，探头嗅嗅来去匆匆的车影，仿佛那是涓涓流水。可以解渴，可以照亮她可爱的模样。然而她失望了。她渐渐发现了处境的危险，比有一天遇见了饿狼还严重，因为那一刻她可以奔跑，跑到羊群那里，羊群那里有牧人。但现在，就她一个。而且，这里的草干枯单调，又短又碎，也没有花朵，连她的小蹄尖都遮不住，吃起来无滋无味，山坡上的草叶多鲜美啊!这里的空气浑浊，山坡上的空气多清新啊!这里的声音杂乱，山坡上的声音多悦耳啊!山坡上的风吹到身上像水洗一样，越吹越白越洁净，而这里的风恰恰相反，而且没有憩息的树阴……她“咩咩”地叫了几声，惶恐地张望。她的语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这是一座孤岛，除了脚下这些小市民化的草。她成了岛上唯一的求生者。
　　她怎么来到了这里?
　　城市的草是不允许长高的，长高了叫荒草，要毫不客气地清理掉，不然会生出野花，生出飞叫着的昆虫，比如蟋蟀、蚂蚱——那不乡村化了吗?城市的草喜欢卑微低矮，喜欢直白一律，就那么浅浅一层薄色，看上去平平淡淡，不让你产生任何奇思异想；踩上去软软绵绵，从不留有步步芳菲的浪漫：含蓄什么?深沉就别在这里。这些草从老远的地方一块块买来，曾随阵雨般的流行音乐一起，润染过一片片苍白的心灵。但日升月落，也就不再新鲜。你见过失却魅力的情人的瞳眸吗?正是如此茫然。而今日，因了这只明亮的羔羊。它竟闪射出前所未有的奶汁般的神采。
　　毫无疑问，这只羔羊吸引了众多的注目和议论。有人还端起油光光的猎枪向她眯起一只血红的三角眼。
　　“哦。像个天使!”
　　“哟，迷途的羔羊啊。”
　　“哈，四面楚歌。”
　　“很危险了，哼，说不定会叫车碰死。”
　　“可惜太小了，还不够一顿涮羊肉。”
　　“谁叫这家伙馋哩，啃草啃到城市里来了，这不是破坏绿化吗?”
　　“它一定渴了，真可怜。”
　　“倒有些诗意。”
　　四周都是路，可没有她的一条。她等待黑夜，因为黑夜可以使滚滚狂流消失在幽暗的房间。她是在黑夜来的，必然在黑夜离去。
　　远山之上，牧者数点着他的羊群，像默默翻览一页页银辉的经典。他的目光掠过身边的九十九只，单为寻找丢失的一只而忧郁。手中的一卷经著，被风吹走了一页，怎么能不伤悲!
　　日头西沉，到了归卧家园、品味甘草的时刻。然而今天，她连回忆的权利都不存在。她等待着，她要趁夜色快快奔跑!奔跑!什么时候找到了野草，生命才能获救。路是脚写的诗啊，一个真正的诗人，只有抵达无路之境。才有机会踩出个性的诗篇。
　　黑夜来临，她能寻到归去的来路吗?而且，不到最终的一刻，红唇绿眼的城市不会终止纵横。何况，城市的夜路并不好走。她的心可以舒展在崎岖坎坷的旷野，却不敢透露给宽阔平坦的城市。
　　不过别担心，这羔羊原来只是一尊白石雕像。她不会走动，不会饥渴。如果有人打碎它，也听不到痛苦的惨叫，看不见可怕的流血。
　　感谢上帝。
　　(选自1999年4月16日《中国青年报》)
　　
　　赏析
　　
　　悬念和陡转的巧妙运用使得本文别致精巧而又意蕴深刻。
　　文章开篇用诗一般的语言生动地描绘了市中心碧绿的圆草坪上“意外”出现的“一只雪白的羔羊”，她在新奇地环视、顾盼“犬牙参差的楼厦以及纵横交错的车流”，“咩咩”地叫唤，惶恐地张望——作者用自己浪漫而含情的想象，化静为动，将“一尊白石雕像”描摹得栩栩如生而又真切动人。接着以八句话独句成段，排列了众人的纷纷议论。这些议论或赞美，或叹惜，有责怨，有同情，更有凶残……这只羔羊的无路可走不只是在于城市的纵横，人群进发出的这众多的声浪足以使她窒息。
　　结尾笔锋陡转。点明这只是一尊白石雕像。“她不会走动，不会饥渴。如果有人打碎它，也听不到痛苦的惨叫，看不见可怕的流血。”从构思看，悬念的揭示增添了结构的韵致，让行文显得更加摇曳多姿；更重要的，是篇末立意的深化。前文所流露的对这只羔羊命运的深忧远虑，不仅没有因为篇末这样的揭示而消解，反而更为沉重。因为在这从容平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饱含着关切，饱含着冷峻，饱含着作者的无奈甚至激愤。有良知而善于思考的读者不禁要想：假如这只羔羊不是一尊白石雕像而是一只真实的羔羊，它的命运会如何?启人深思。发人深省。
　　一篇文质兼美的作品，其看点和亮点是多方面的。文中不乏蕴含深厚的词句，比如开头一句中的“意外”一词，还有后文中顺势生发的哲理性慨叹：“路是脚写的诗啊，一个真正的诗人，只有抵达无路之境，才有机会踩出个性的诗篇。”所有这些，都是需要我们深深品味的。
　　
　　(江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