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麻将的趣味

作者:傅佩荣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很早就有了麻将的印象。父亲负责管理灯塔,工作与居家可以兼顾,一到周末就约同事来家中打麻将。麻将的声音对我不但不是干扰,反而成了催眠的良伴。
  看父母亲在牌桌上打麻将,小孩子特别兴奋,一方面得到短暂的解脱,完全没有人督促功课,另一方面是吃饭时比较丰盛,有一种假日的感觉。不过,我很早就学会不在大人后面看牌,因为徒然好奇而不明牌理,不但没有意思,而且容易成为大人的出气筒。
  回顾以往这段记忆,我觉得庆幸的是,父母亲打牌的输赢不大,并且很少为打牌而生气、吵架,甚至迁怒于子女的,或许是心中明白打牌不是光明正大的事。当时他们热衷的是传统的十三张打法,规则比较繁复。即使要学也不是一时三刻可以办到的,我们几个还在上学的兄弟姐妹也都建立了默契,认同那是大人的一种娱乐。
  母亲在五十岁时因为骨刺而动手术,结果极不理想,导致半身不遂。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以后,生活中除了看电视及与家人聊天之外,主要的娱乐就剩下打麻将了。我就在这时学会了十六张的打法,这种打法只要把牌凑齐就成了,简单明了,一学就会,但是真要打得好,据说还是有一套学问的。
  谈到学问,我倒是因为研究儒家而把麻将当成周末的固定娱乐的。恐怕有人以为我在为自己找借口,所以我想在此多谈几句。我念了儒家,明白“人性向善”的道理,所谓“善”是指“人与人之间适当关系之实现”,所谓“向”则是指“我不去实现善,就会于心不安”。既然如此,首要的善是什么?是孝顺。我若想做到孝顺。既不能学着去卧冰求鲤,也不必去脱衣服喂蚊子,而须考虑三个因素:内心感受、父母期许、社会规范。为了认清父母的期许,我特地向母亲请教,如何才能使她快乐。
  答案不是金钱,也不是成就,而是很具体的,陪她打个麻将。家庭麻将并不违背社会规范,那么何不一试?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每逢周末就回家陪父母打牌。母亲坐着轮椅上了牌桌以后,精神特别好,似乎比我这个健康的儿子更有活力,并且好像既不会疲倦也不会厌烦,我的目的原本是希望母亲快乐,因此虽然屡战屡败,也总是以尽到孝顺的心意来安慰自己。
  母亲卧病在床二十年以后,连坐轮椅都不方便;于是父亲特地定做了一张像茶几一样高的麻将桌,让母亲可以躺在沙发上撑起一只手,继续打麻将。我就比较辛苦了,坐在矮的椅子上很容易腰酸背痛。不过,凭良心说,每当陪父母打牌的那几个小时,我心中都觉得特别宁静,有时脑海中闪过小时候父母在家中打牌的情景,更会有一种温暖而喜悦的滋味。
  几年前我学会了十三张的打法,才真正体会到麻将的乐趣。初学的时候,光是记住几番几番就头昏脑胀,等到熟练之后,可以设定方向盘算未来,一旦如愿以偿做成了一副牌,在那一瞬间倒真是有一种满意的感觉。久而久之,我又有一套心得了。
  我是热衷于工作的人,在教书之余,要作研究,另外还要回应写作与演讲的邀约。多年下来,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就是“任何努力都有一定的成绩”。相对的,我也从来不去奢望额外的不劳而获的成果。生活对我而言,是踏实的也是公平的。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则难免显得平凡单调,甚至枯燥乏味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与朋友相约打麻将时,心得是什么呢?
  麻将当然有赌注,输赢须在不伤感情的范围内。如果我赢了,我会心怀感激,因为这是幸运之神的眷顾。我原本的盘算是以打牌为消遣,现在不但达成休闲的目的,另外还赚到了红利,怎么不令人觉得人生格外美好呢?
  如果我输了,我就趁此机会提醒自己:人生是公平的,我既然在许多方面还算顺利,只要耕耘就有收获,那么偶尔承受一些失败的挫折,体验一下痛苦的折磨,岂不是十分恰当?毕竟人生在根本上是不能没有烦恼的。
  如此一来,不论输赢,我很快就可以恢复正常作息,既不会沉溺于牌桌,也不会迁怒于他人。相反的,经过那种“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的游戏之后,我更能认清“凡事靠自己,才是上策”的道理。
  有一次我在演讲时谈起自己的麻将心得。演讲会后,一位小姐特地上前告诉我,她从小就痛恨父亲去打麻将,闹得家里气氛极差;听过我的一番描述以后,她忽然可以体谅父亲的心境,觉得应该以比较宽容的眼光来看这件事。如果现实人生充满压力与阻碍,我们自然想要另辟战场,使自己有一点点重新开始并且赢得胜利的机会。
  现在隔周周休两日,大家都在倡导休闲活动。我在大学教书,万万不便提起打麻将这回事。不过,任何活动本身都是中性的,就看是什么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在从事。据我所知,麻将不但可以预防老人痴呆症,也可以为中年人带来休闲的趣味。
  
  (选自《台港文学选刊》2008年第2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