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远离红尘的少年

作者:凌仕江




  这是世界屋脊上最普通的一座小小的营房。
  傍晚,蓝色的天光犹如高山上的湖水一样把梧桐树上的叶子照得格外晶亮,被风吹散的格桑花,从山上飘落到山下。即使没有少年出没,树叶之间也闪烁着许多动感明亮的花瓣。
  我牵着马儿看少年。
  少年走过阵阵花香。
  当我年轻的时候,他们是我从没想到过的年轻;当我不再年轻的时候,我相信我曾经也像他们一样年轻过,并且同样是在西藏之西的这条国境线上。那时,我的脸如同他们一样残留着豆蔻年华的那种憨态和莽撞,我的心如同他们一样保留着青春期中的那种芬芳与羞涩,我的军衣也如同他们一样痕留着被单压过的那种棱棱与角角。如今,在岗巴,在那曲,在错那,在查果拉,在乃堆拉,甚至在西藏的每一座兵站,每一个哨卡,每一片营房,都很容易看到他们那么年轻的脸庞。
  我坐在青春的马背上望了一眼远处,夕阳渐渐暗下来,天空却藏不住蓝。我看到白鹰和黑马,还有山路弯弯,老阿妈背水的背影……
  在我举着一张明净的脸刚刚与西藏亲密接触的刹那间,我绝对没有想到在冰与火燃烧的这条漫长而又孤单的雪线上,居然全是被这些长着娃娃脸的少年荷枪实弹地守护着,我在诧异中感受到了少年的伟大。
  在他们那刚刚长结实的肺球里,只充了50%的氧气。过一年,再过一年,多年以后,他们的肺球就会不断扩张,眼球就会永久地布满血丝,脸庞也会变得像所有西藏男人那样充满紫红的色素,胸膛也会宽广得任女孩子在上面跳舞。他们都以为自己年轻,这点苦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愿意拿青春作一次光荣的赌注,即使生命禁区只有内地一半的氧气,也丝毫没有关系。在这里,他们的信念才是百分百的氧气。
  那个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声音喑哑,踢足球的脚法像是在跳街舞。他穿梭在操场边唯一的那棵梧桐树下,那一只涨气十足的足球从树干上反弹到地上的声音,仿若一个硬汉站在漫漫黄沙中的一声捶胸顿足。
  另一个守门员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梧桐树下的。他弯着腰,身子前倾,前后左右移动着步伐。宁静的光芒柔和地打在他水红色的脸上,仿佛是紫外线还不忍心侵占他干净的面孔。他的眼睛十分有神,也很单纯,黑亮的睫毛就像麦粒上的穗须。
  远处,金色夕光中又走来了几位手拿贝蕾帽的少年。他们光着头,肩上戴着一道或两道鲜明的橄榄枝。崭新的迷彩服被他们高高挽起,裸露出黄铜般的手臂。他们向着那只在黄沙里打滚的足球迅速地奔去,眼里闪烁着必胜的渴望和信念。一个满脸长着青春痘的少年把腮鼓涨得通红地大声吼道:嗅脚,传球呀!你别再一个人嗅美了。这时,操场边陆续多了一些东倒西歪的影子,虚张声势的掌声和喝彩声在这些影子里飘来荡去。他们的呐喊在尘埃之上起起落落,比军营之外常常飘着零星夏雨的校园多了一些激情、自律、驯良和雄霸之势。这主要源于那一身刺眼的迷彩。
  这些十六七岁的少年大多是来自四川、云南、贵州、甘肃的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他们在家时,几乎没有几个真正走进过正规的篮球或足球场上一试身手。只有到了这极地边关的连队,因为没有战争,他们才有时间打球和踢球。尽管球场不像球场,但他们的一招一式,从不马虎。连球门也没有,他们就利用两裆之便。比起那些连球也摸不着的更远更为艰苦的哨卡兄弟,这足以让他们把一个下午的快乐当作半个世纪分享了。他们把千里迢迢的一腔热血踢成满头大汗,甚至粉骨碎身。因为他们内心里积蓄了不计其数的期待和希望,因为他们身体里积攒了无处可泄的冲动和欲望。他们是背着子弹上了膛的步枪在这里沐浴日月的向日葵。当然他们没有机会扣动扳机,他们甚至连一次那样的机会也没有。他们的英雄梦过早夭折了。和平时期,他们根本找不到目标扣动扳机,那些大摇大摆让人生畏的土拨鼠是他们今生今世的朋友。他们除了因球引发战争,别无战事。那卖命的架势跟舞场上的“踢死狗”真有些区别。
  天色即将破晓,风沙穿过耳。
  营房里忽然钻出一个手捏乒乓球的少年。他没有拍子,就在坚硬的泥地上用手掌上下拍打着。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热烈又单纯的少年的脸了,就像我已多年没有看到我们校园里那一堆烂石垒成的乒乓球台了。他单纯得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仿佛可以让我从中找到那些易碎的往事。他嘴唇上有浓浓的毛胡子,腮上有一长溜汗毛的阴影。我相信,等不到退伍他就能长成一个像我这样一半开朗一半腼腆,渐渐就没有了太多战争欲望的男人。
  他不知道山那边就是红尘。
  我在心里暗暗地钦慕他们。
  作为一名穿军装的艺术工作者,如果我写不出一部《西线漫记》馈赠这些远离红尘的少年,那么我就只写一句话,一句有别于赠言的话:我愿与远离红尘的少年日夜共勉。就在昨天,你们不知道我也曾是一个远离红尘的少年。我像一朵向日葵,在清泉流过的雪山下含笑伫立了两三年。那时,我真希望我的微笑可以拒绝悲伤。并且,让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都知道——
  在中国的大西南,永远有一条青春组合的国境线!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