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最美的琴音

作者:陶诗秀




  三年前的夏天,我从北京一所名牌音乐学院毕业后,被分配到本市的曲艺团,跟自己最喜爱的职业挂上了钩。
  离上班还有一个月,我来到一个家住偏僻山村鸡鸣山的姨丈家度假,顺便读完早已规划好的几部世界文学名著。我爱清静,可是姨丈家的表弟表妹们都爱玩,吵闹声总让我难以静下心来,于是我就在外面租了一个房间。
  那是一幢三层楼的老房子,后面是浓密的树林,前面是急陡的山坡。我站在二楼前一个房间的窗前,听房东太太指着下面田地里的两三个农夫说:“这里的环境是你所需要的,这里的特点就是静,可以让你安心读书。”
  房东五十岁左右,额角上有几道皱纹。告辞的时候,她转过头说:“我和我丈夫就住在底楼,三楼最近租给一位单身客,二楼就你一人,我不打算再出租了,我也很怕嘈杂。”
  第一天,我很安心地读书。椅子摆在窗前,外面是摇曳不定的林叶,微风吹过,夹着阵阵泥土香,很是惬意。
  第二天中午,突然,一种声响从三楼的地板传来,咿呀咿呀,像是拉大提琴的声音。它在我的头顶震动,将电灯泡也弄得在半空中摇晃。我的神经骤然紧张,呼吸急促。咿呀咿呀,这么难听,这也算音乐?
  我祈祷那声响快点停下来。可是,足足过了两个钟头,声响才停歇。
  第三天、第四天,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让我简直快要发疯了。究竟楼上的家伙在搞什么鬼?我要警告警告他。我握紧拳头,一阵风似的冲上楼去,重重地敲门,良久不见反应,就举起拳头用力击去。
  琴声停了,门打开了,一张瘦削的菜色的瓜子脸伸出来,浓黑的秀发掩去半边额角,尖尖的小鼻子。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竟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乡下姑娘,但明显营养不良。
  “请问你找谁?”
  我愣了一下,不晓得咋办才好。正想鼓起勇气,严厉警告她不要制造噪音的时候,话到嘴边,又退回肚里。半晌,我才吞吞吐吐地说:“没有,没有找谁。”
  她用疑虑的眼光看着我,我有点儿手足无措。
  “我是二楼刚搬来的房客。”我说。
  “我知道,前天老妈妈已经谈过你了,进来喝杯茶吗?”
  “不,我的桌子坏了,能否借我一把铁锤?”
  “可以啊!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帮忙。”
  我握着那把该死的铁锤回到房间,非常懊恼。想了好一会儿,决定明天早上找房东太太交涉。这几天,我无法做任何事情,总应该有个解决才对。
  晚上,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姑娘竟下来找我聊天,说她名叫叶小苠,家就在鸡鸣山。高中毕业,酷爱音乐,本来考上了省城的音乐学院,因家庭困难,后无缘大学。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最近罹患肺病,为了避免传染,所以她搬到这儿住。半年前,她到鸡鸣山小学代课,教音乐。她有一个愿望,有一天能走出山村,去参加里城里的乐团,向更多的人一展她的音乐天赋,哪怕一次也好,毕竟,她爱好音乐,而山村的面很是狭窄。
  听了叶小苠的话,我在心中暗暗发笑:凭她这样的“音乐天赋”,要去城里弹琴,不把人吓跑才怪。我没有跟她透露我是一名音乐人,凭我的条件,完全有能力让她去参加一次曲艺团的表演,但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更怕遭到同行的耻笑,说我推荐的都是些什么人。
  但叶小苠质朴的天性,我还是蛮喜欢的。
  第二天醒来,我取消了跟房东太太交涉的意图。可是每逢下午时分,大概叶小苠放学回来两小时后,我就要鼓起无限勇气,去接受那难听的“咿呀咿呀”的琴音了。我设法去忍受,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她:她的音乐是如何让我冲动,让我发狂,让我忍受非人的折磨!但不知为什么,我一次又一次把这话收回。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我该回曲艺团报到了。临走这天,叶小苠赶来送我。上车前,她拉住我的手说:“诗秀姐,回城后,帮我打听打听啊,看哪儿需要琴手,我真的很会弹琴的。”我笑着应允,心想,可怜的女孩,表演欲昨这么强啊!‘
  一晃,三年过去了。三年中,我几乎将叶小苠忘却。其间,曲艺团也招聘了许许多多的音乐人,我本也完全可以推荐有潜力的音乐人的,但我从没考虑过鸡鸣山那个演奏的琴音如此嘈杂的乡下妹。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再次来到鸡鸣山。
  这天,我躺在表妹的床上。听窗外的蝉鸣。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琴声,便想起了三年前曾居住的那个小楼。想起了叶小苠。
  我循着琴声走去。发现琴声竟传自于曾经的小楼。在小楼客厅,我蓦然发觉房东老太太正端坐在一角的钢琴前。琴声依然在回荡,一道清淙的溪流声缭绕于人的耳边。一股青春的气息直迫在我的胸前。曼妙美丽的音符在半空中飘转,一高一低的旋律,就好像情人一深一浅的笑涡。此刻,琴声变成了莫扎尔德的短B调缓奏曲。那是一种对自己的羞怯和温柔的情感的表达。在最后表达苦恼的乐句时,我觉察到了弹琴人内心的情绪,那是颤抖的、严肃的,同时又是含有懊悔和苦恼的。
  显然,琴声并非出自于房东太太。她只是坐在那儿发呆。蓦然见我,她的神情一惊,又一喜:“小姐,你终于来了!可惜,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谁?”我不解。
  “就是叶小苠啊,三年前住你楼上的那个女孩啊!半年前,她嫁人了,嫁给一个远方的村民,是个木匠。走时,还念着你呢。好想有个机会。你能带她去城里弹琴。”
  我大吃一惊:“你是说,这琴声是叶小苠弹的?”
  房东沉沉地点点头,我发现,她的面前,竟是一台录音机。琴声正是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的。
  “你走后,叶小苠天天弹琴,想你,叹息自己只是个农村人,无缘去城里表演。没多久,她父亲病重,她回去照顾父亲,就从小学辞了职。再没多久,她父亲需要一大笔药费,没办法,她只得选择了匆匆嫁人,那个木匠给了她父亲一万元聘金。临走前,她天天来我的小楼弹琴。我听得实在心酸,于是,就偷偷地录了音。”
  此刻,一种奇特的念头袭击着我。眼前的音乐。是一种藉音乐自然奔放地表达自己情感的天籁之音,那么,三年前在楼上的那个叶小苠,只能弹奏难听的咿呀咿呀声。仅仅三年时光,她的进步怎么就如此神速呢?
  我大惑不解。几天后,鸡鸣山小学的一场儿童音乐会,校长特邀我参加。
  怀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音乐会那天,我换了身衣服,来到学校。会场内又挤又热,观众大部分是小孩子,一个节目表演完了,他们便哗啦啦的吵着。前几排坐着一些家长和老师,我在早就给我准备好的一个空位前坐了下来。
  扩音器播报着:“现在欢迎郭美美同学演奏大提琴。”
  台上出现一个年纪大约十二三岁的女孩子,穿着粉红色的洋装,可爱地拉着裙角,向台下一鞠躬,然后开始聚精会神地演奏。
  突然,一阵熟悉的“咿呀咿呀”的嘈杂声音响起来了!天哪,它竟跟三年前小楼上的音乐声如出一辙!
  我大感惊诧,校长上台讲话:“郭美美听力不好。又渴望长大后当一名音乐家。孩子的梦,不能破灭,大家说是不是?”
  “是!”台下,孩子们齐刷刷地喊着。
  校长的眼眶湿润了,颤抖着说:“大家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叶小苠老师吗?当时,叶老师租住在一幢小楼,每天中午两点多,郭美美都去她的三楼练琴。虽然美美同学的琴声不好,但叶老师从没有忍心破灭她的梦,让我们为叶老师鼓掌!”
  琴谜豁然解开!原来,三年前那个难听的琴音,并非叶小苠所演奏!
  郭美美的琴声依然在回响。奇怪的是,此刻,我仿佛听到了一种人世间最美的琴音,它表达着一种希望:一个梦想中未来的音乐家,在漫长艰苦的岁月里,镇定自若地找寻自己喜爱的音乐,坚忍地奔赴自己的前途。
  而叶小苠,一个山村女孩,一个跟我们这些城里人一样也拥有无数梦想的山村女孩,竟能几年如一日,默默忍受着一个耳聋学生琴声的折磨,延续了另一个山村女孩的梦,这是一种多么高贵的品质与心灵!而我这个所谓“高贵”的城里人,却在自以为是、沾沾自喜中,亲手将她的梦想扼杀!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