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瓷花开片

作者:梁 凌




  买回两件瓷器,钧瓷,一个玉壶春瓶,一块开运石。玉壶春纯鸭青色,瓷质细腻,晶莹透亮,如月夜晴空。开运石斑斓瑰丽,红蓝紫三色似行云流水,釉色行迹处,又分明一幅山水画,恍觉暮沉霞飞,秋山无重数。
  “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片,知道钧瓷为什么名贵吗?”他端详着玉壶春,忽然抬眼,盯着我问。
  我摇头。
  “钧瓷没有重样的,”他说,“入窑一色,出窑万彩。世上唯一的东西,能不珍贵吗?而且,我最看中的,是它很有灵气!是的,灵气!这可爱的东西,原是山间的瓷土,成形后,入窑,窑变出各种神韵,本来,已是炉火纯青,但,它仍在不停地开片。”
  “开片?什么是开片?”我问。
  “看到这玉壶春上的冰裂纹没有?”他指着上面细细的,像须根一样交错的纹路说,“你看着是裂纹,一摸,却是光滑的。这裂纹,使瓷‘活’起来了,是瓷的毛细血管,是鲜活的生命。它在不停地‘开片’,就是说,它的纹路,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一点点细化。开片时,有很轻微的声音发出,你听!”
  他把瓶放在我耳边。
  “没有声音啊。”我说。
  他把瓶放在自己耳边,听了听,很遗憾地说:“现在,太吵了,自然是听不见。在夜深人静,心如止水时,把钧瓷放在耳边,会有轻微的声音,如铃似琴,像一朵花开。你听到过花开的声音吗?没有吧,现在的人,都很浮躁,能听到这些声音的人极少,但是,它的确一刻不停地在开片——不管你知不知道。”
  我讶然:“这么说,这瓷,真成了有生命的东西了!它不停地开片,今天的它,跟昨天,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是的!”他说,“一件钧瓷,开片的生命是六十年……六十年的坚持,瓷花一片片细化,玲珑,也是它最值钱的时候。”
  我抚摸着这两件瓷器,心想,怎么会?怎么会呢?开片,更像是一种传说,或者说,像一种禅语。我问:“你干这行应该没有几年吧?看你很年轻。”
  他说:“是的,但我家,已烧了好多年的瓷,往上追溯,我爷爷的爷爷,都是干这行的。‘文革’期间,我的爷爷,曾为保护一件瓷器,差。点儿被活埋。那件瓷器,是一件宋代的鸡血净瓶。我的爷爷,被人拉着游街,批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爷爷把瓶子转移了好多地方,说就是被打死,也不能让瓷器受半点损伤。爷爷后来逃到一个偏远的山沟里,荒无人烟,有风的夜里,能听到野狼的长嚎。”
  他爷爷是著名的烧瓷专家,最擅长的,是做超大的瓷器。大瓷器,很不好做,陶瓷界有句话,叫“一寸高一寸险”,过大的瓷器,如果考虑不周全,在烧时,会炸开,裂釉,一下子变成次品、废品。
  他爷爷在山里,不停地研究他的瓷器,他的目标,是做一个三米高的净瓶。为做这个净瓶,他爷爷付出了他全部的精力,挑战自己的极限。老人重新做新窑,从外面偷偷地运土过来,又通过一些瓷界的旧友,淘来些设备、材料。
  他爷爷在山里住了八年,头发眉毛都白了,腰也弯成了一张弓,谁也不知道他这些年究竟鼓捣出了什么。
  有一年,省里需要做一个两米八的瓷瓶,招了半个月的标,也没有人敢应声。这时候,不知是谁,举荐了他爷爷。
  他爷爷出山那年,已近八十岁高龄了,枯瘦得浆汁欲尽,脸上的皱纹,像瓷瓶上的冰裂纹。
  领导问:“你有信心做这个瓶吗?”
  他爷爷“喀喀”地一阵猛咳,说:“还行吧,我试试,给我半年时间。” 结果,你应该能猜到,他爷爷果然没有让人失望。那个瓶子,完成了它的使命,如今,被收藏在国家瓷器陈列馆,谁见了,都赞不绝口,你有机会,可以去看看。
  我问:“你爷爷身体还好吧?”
  “爷爷做完那件瓷器,不到两个月就过世了。那件瓷器,让爷爷所有的精力和才华,在一瞬间绽放,那是六十年的积蓄啊。”
  不过,他爷爷是笑着走的,手里握着他的作品——个六寸高的玉壶春瓶。他很满意自己的人生。
  微风从竹帘里吹进来,在一件件瓷器间穿行,似乎听得到瓷器玲珑的清音,我看着瓷器上一道道的冰裂纹,在思索一些东西,有关生命的。
  我在想,在世间,在我们周围,还有多少人,就像这些钧瓷一样,几十年不停地开片,开片,不懈地努力着,细化着自己的人生,不论是在最辉煌,还是在最寂寞的时候?
  
  (选自《城市快报》2008年9月8日)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