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偷秋

作者:李雪峰




  秋虫在墙根的草丛里开始唧唧鸣叫了,就有雁阵从更远的北方飞来,然后掠过村庄向南飞去。向阳的山冈上,一树的黄叶不知不觉就染黄了一片树林,就像太阳遗忘在山冈上的一片阳光。然后那黄色顺山而淌,只是几个夜晚的工夫,它们便漫过山腰和山脚,几缕沁凉的风刷过去,苍绿的田野一下子就黄了。村庄周围的玉米林黄了,玉米行间套种的豆秧黄了,河滩沙地上的花生秧黄了,灌河边的稻田也黄了,就连那一脉蓝得乌亮的灌河水也被染黄了,它像一卷淡黄的丝绸,静静地沿庄西的山脚蜿蜒着向南铺去。
  庄子里殷勤的人,就开始着手拾掇农具,老人和妇女们忙碌着修铲那被夏雨中的燕鸟们叼得凸凹不平的稻场,牛拖着石磙,在空旷的稻场里辗来辗去,吱呀吱呀的石磙声穿进了静谧的村庄,在村庄空荡的上空此起彼伏地回响着。初秋的时光,就在一片轻微的骚动中溜走了。
  农历八月的月亮将圆时,大地已经熟透了,风变得浓稠了,庄稼的腥香和村庄中桂树的浓香混合着弥漫着,似乎村庄就像一只烤熟的飘溢着野香的玉米棒。八月十五夜里,夜空澄明,圆圆的玉盘似的月亮还未从村庄东边的山冈上升起时,村庄里许多人家的晚饭已经摆上了,一盘月饼,几个烤熟的玉米棒,一盘花生,一盘熟得裂口的板栗,三五碟又香又辣的菜肴,一坛新开封的稠米酒或玉米烧,一家人坐在庭院里的树下,边笑声盈盈地说话,边嗞嗞溜溜地咂酒。也有些喜欢热闹的人,他们呼朋引伴,聚三五个知己,或唤来七八个亲戚,在月光下摆开宴席,高声划拳猜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惹得庄里的狗都踩着月色溜过来赶热闹。但一般人家是不多喝的,酒至微熏,月上中天时,大家还要披着夜色去偷秋呢。尤其是村庄里的那些孩子们,前些天早瞄上别人家的几个滚圆秋梨、几盘葵花盘子,或者是别人家的几根甘蔗和瓜果。别说是长在村庄周围的庄稼地里的,就是长在人家庭院里的,他们也敢去偷了;因为今天夜里的偷不算偷,即使被人发现甚至逮住了,也不会被人呵斥的,顶多是几声笑骂:“几时就瞄上俺的东西啦,这群贼崽子!”
  月亮挂到中天时,庄里的人便三三两两出庄了,披着银银的月辉,有的来到河边的果园里,蹑手蹑脚钻到树下摘几个苹果、秋梨,看果园的老头坐在窝棚里瞅得一清二楚,可他绝不会喊一声,任乡亲们偷几个尝鲜去。也有更放肆的,知道守果园的坐在窝棚里,却要对着窝棚喊:“偷秋了”。看园的老头佯装没听见,任他们“偷”,任他们坐在果树下嚓嚓嚓嚓香甜地吃去。当然,果园里的老头也是要去偷一把的,去邻地里扯几秧颗粒已经饱满的花生,去旁边的玉米地里偷掰来一个玉米棒,或者坐在庵前的月色里偷偷想一些遥远的往事儿。
  这个夜晚,许多人到中年的人也往往夫妇俩肩并肩或一前一后潜入月色中去,他们的婚姻大多靠的是媒婆之言,年轻时很少这样浪漫过,很少在月色下这样悠闲地肩并肩甚至手携手逛荡过、沉醉过。他们走完一段田塍,又踅向另一段田塍,直到腿走困了,才意犹未尽地回去。但他们今晚是出来偷秋的,在庄稼地里转悠了半夜,总不能空着两手回去吧,于是他们掰了别人的一个玉米棒,或扯了一棵别人菜地里的葱就回家了。这个夜晚,最不知疲倦的是村庄里的孩子们,瓜果、花生、几盘向日葵。甚至一根秋黄瓜,往日里他们渴望的东西,今天夜里他们东钻西潜全偷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堆放在他们自己的床头,他们拥着这些东西终于甜甜地睡熟了。
  庄子里常常有许多偷秋的轶闻趣事儿,例如庄东头的靳四爷早看上了刘老六家的一个金黄色牛腿大南瓜,偷秋时偷回来了。第二天一看,不是金黄色的那个,而是另一个嫩嫩的绿皮牛腿瓜,让他空欢喜了一场。还有庄中央白金贵的愣小子白坤子,趁偷秋跑到邻庄去和姑娘幽会,恰被出庄偷秋的姑娘父亲撞上了,限令他几天后央媒去攀亲。在我们米家庄最笑人的偷秋趣事儿是,庄南陈贵老头老眼昏花地去偷秋,竟偷到自家的菜地里,把家里人留在地里留作瓜种用的几根老黄瓜给偷回来了。
  庄里偷秋都只是象征性顺手牵羊那么一点点,老人们说,秋是要偷的,你不偷一点点,那些好收成很快就被日子带走了,你偷秋,就偷来了好收成的种子,明年后年就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你就有好收成好运气了。村庄人平时是很瞧不起“偷”字的。但偷秋是例外,他们是渴望从岁月中偷出一点好时光,是渴望从丰收的季节里偷出一点好记忆,是渴望从劳碌的生活中偷出一缕朴素的温馨和情趣。
  在村庄的中秋之夜,皎洁如霜的月色下,一群群的村庄人悄悄穿行在田塍和玉米林之间,他们或许只偷到了玉米林中的一个玉米棒,只偷到了稻田里一个沉甸甸的稻穗,但他们却从岁月中偷到了他们梦想的秋天,从忙碌的劳作中偷到了一片悠闲的月色。
  而我们又从岁月中偷到了一点什么呢?
  (选自《北京文学》2007年第10期)

  • 整理者:绝情谷  2009年3月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