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当时只道是寻常等
作者:罗梓月
不同于当时许多满人骨子里的暴戾,他是喜爱汉学的。他爱极了汉家笔下的烟雨江南。无端端的,浣衣女子的吴依软语就轻易入了梦。没来由的,昭示春逝的几片飞花就轻易染了愁。
渌水亭外飞雨绵绵,他许是手握一卷书,不知是兵法修略还是治世之道,桌上定是沏好了一壶茶,温热的烟雾袅袅了他的视线,远远地穿过烟雨。抵达不知是否有雨的江南。
明珠看不透这个谜样的后代,他认为容若拥有了一切——功名利禄,他以为容若会满足于浮华。明珠总是骂他不争气,整天除了看书写字就是和一群自命清高的文士吟诗作词,卖弄风雅。
他二十二岁便科举及第,自此日子本该是鲜衣怒马,锦帽貂裘。毕竟人在少年,科举的风光定然让他心中宽慰——确然,这么多年挑灯夜读没有白费,确然,汉家名篇所言非虚。
如果卢氏未亡,也许我们看见的纳兰多多少少会有他父亲明珠所愿的影子吧。至少有一抹温柔,红袖添香,鹣蝶情深。
自卢氏殁,他习惯将自己浸泡在悲伤的泪水中,渐渐地宦途失意,他自此一蹶不振。
其实他当明白康熙不重用他的原因,不提先祖金台什的瓜葛,就单凭明珠的声望地位,他也不会得到重用。他不过是帝王驭臣之术的牺牲品。
什么“满洲第一才子”,什么“千古伤心人”,都只是别人加给他的名号。他想做的和普通满洲男子一样。空有一身才学却得不到施展,就算是第一才子又怎样?他也想金戈铁马,想听塞外的风,想看关河的雪。而这些与才华无关,与烟雨江南无关。
只是他依然是康熙的近侍,依然踏不出那个四合方圆。
闲得无聊了,就看看庭前花落花开,听听飞檐落雨嘀嗒。想象江南的白墙黑瓦,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河间画舫里走出的美人,牡丹描金团扇的背后,不知藏着一张怎样惊艳的容颜。
是了,江南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只有那样风花雪月的生活,才能渐渐消弭他的悲伤,让他暂时远离庙堂。
然而梦之所以为梦,就在于它可望而不可即。他习惯饮酒,醉了就能忘却尘俗之困。然而酒越饮越多,最后酒亦如水。他索性把酒当水喝,挥笔一书“醒也无聊,醉也无聊”,凝眸静观自己的困顿,笑饮三大杯,独叹“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他最后一次饮酒,终于烂醉如泥。于明珠,他是“烂泥扶不上墙”。然而他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从尘土中来,又归于尘土。他终于可以无拘无束,将心泊在江南渡口,在高楼上远望落霞孤骛,在渔归声中赏秋水长天。
三百多年过去了,明府早已不再是明府,那个见证了他生命的渌水亭也早更名为恩波亭。只是不知那古旧的飞檐还是不是康熙年间的飞檐,那厚重的墙还是不是容若扶过的墙。
要怎样才能抚平他的伤?传闻那株他手植的明开夜合再也没有开过花,连花都浸淫悲伤。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却不知三百年的时光够不够他忘却那些前尘往事
是啊,不过是前尘往事,无论当时是风生水起抑或是平淡索然,千年百年后,功名利禄也是过眼云烟,浮华人生只余一抷黄土。
沉思往事立斜阳,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些曾经被我们忽视的记忆,往往在我们悲伤无助的时候成为我们求索的动力。在最潦倒的时候,我们所回忆的事不过是那些当时索然的点滴,想想,若是如今d王能如那时般平淡,就算是流水,也可以静静地流淌千年。
容若早早地去了,还只是j十一岁的韶华。留下的《饮水》,那些或长或短的冷暖词句,其中悲苦,亦只能“自知”。
他为何悲伤?他自己也说“眼底风光留不住”。为何人生要寻寻觅觅,觅得了功名利禄又怎样?又有什么能够始终不离不弃?
其实他一直都懂得:在别人眼里悲春伤秋的他却是真看透了这浮华人世,他说“梦好难留,诗残莫续”,就是这样的道理。
而人生又何以为继?既然只是一场云烟,又何必苦苦追求?
然而困扰尘俗的只是物质,人们追求高墙大院,高官厚禄,对于情感却淡薄如凉,不知真正能够永恒的是人世间最廉价也最昂贵的情感!君可见东坡疾书“十年生死两茫茫”?君可闻陆游长叹“错错错”,“莫莫莫”?
容若看得透,所以放得下。三十一岁饮了此生最后一口酒,满足了永恒的思念。古道西风独自归,他留下的不是惨淡的背影,不是悲戚的潦倒,唯有那几百首诗词,和那永恒的情感。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些我们念念不忘的轰轰烈烈,不过是瞬间优昙,值得回忆的往往只是那些当时寻常。
隔着这过往的年岁,我无法看清白纸黑字中那个枯瘦的背影。也罢,既然“不是人间富贵花”,不如归去,去到有你知音的地方,踏遍万水千山,不如长相厮守。
穿越生命的寂寞
程应峰
有道是:“自古才情多寂寞,从来高处不胜寒。”艺术大师的寂寞,如冰山上闪烁的微光,美好而又清冷。
众所周知的国画大师齐白石,早年备受冷落,晚年盛誉加身,构成了他传奇的艺术人生,齐白石视绘画为“寂寞之道”,这是他一生恪守的信条和成功的秘诀。“扫除凡格总难能,十载关门始变更”讲的就是他在1920年到1929年间以超出常人的毅力,花10年时间关门谢客、潜心研究的情形,他曾说:“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决心时也。”
武侠文学大师金庸,年轻时也是最能耐得住寂寞的。为了逃避无休止的应酬,他将自己关在房子里,每天坚持写三、五千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就这样,他的作品一部接一部问世。那些日子,他的思想,他的心地没有一点寂寞的感觉。后来,当他逐渐穿梭于一些事务性活动时,却有人说他开始耐不住寂寞了。如此堪称大师的人,因耐不住寂寞而离开文字,也是不足为奇的。
生活就是这样怪,追逐外在、寻求热闹便会归于沉寂,甘于寂寞、乐于寂寞常会烙下不朽的印记。大师们带来了热闹,他们自身所固有的是漫无边际的寂寞。当大师们不甘寂寞,而投身到一些琐琐碎碎的事务之中时,生命的孤寂也许就真的降临了。
有了内心的寂寞,才有了思想的旷远。怪不得有人说:“寂寞可以造就天才。”很多寂寞一开始是无奈的,寂寞真的很难。能穿越生命的寂寞,也许正是大师所以成为大师的最充分的理由。我相信这样一句话:令人心动的艺术都源于无穷无尽的寂寞。
(选自《今日晚报》2008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