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会--阿尔庭



  在雷克雅未克不管看到什么,心中总想着辛格韦德利。那部越来越放不下的萨迦一再提醒,冰岛历史上最重要的故事都与那里密切相关。

  辛格韦德利往往被称作议会旧址。或者叫阿尔庭(Althing)旧址,阿尔庭就是议会。初听名字时我想,议会旧址应该有一座老房子吧,如果老房子坍塌了,还应该有地基的遗迹。后来读萨迦渐渐发觉情况有异,但究竟如何并不清楚。今天终于赶到了这里,大吃一惊。

  没有老房,没有地基,也没有希腊奥林匹克露天体育场那样的半天然石垒坐位,而是崇山间一片开阔的谷地。谷地一面有一道长达七八公里由熔岩构成的嶙峋峭壁,高约三十多米,拦成了一个气势不凡的天然屏障。谷地南面是冰岛第一大湖,便叫议会湖。

  我们沿着峭壁进入,有一条险峻的通道,今天冰雪满路,很不好走,而且刺骨的寒风被峭壁一裁变得更加尖利,几乎让人站立不住、呼吸不得。

  然而这就是议会旧址,冰岛议会年年都在这野外开会,从公元十世纪到十八世纪末,整整延续了八百多年。这是世界上最早的议会,比英国议会的出现还早了三百年。因此这个令我们索索发抖的怪异谷地,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小小的亮点。

  参加议会约有三十六个地方首领,各自带着一些随从,普通百姓也可以来旁听。会议在六月份召开,那时气候已暖,在这里开会不会像我们今天这样受苦了。

  陪我们前来的冰岛驻中国大使馆参赞拉格纳尔·鲍得松先生边指边说,峭壁前的那座山冈正是开会的场所,山冈上的那块石头叫“法律石”,是议事长老的位置,而旁听的普通百姓则可坐在山冈的斜坡上。

  就这样,一年一度的会议把整个冰岛连接起来了。

  这种不是靠王权而是靠法律的连接,在山谷峭壁间实行了那么多年,实在壮观。

  一群由北欧出发的海盗及其家属,在这里落脚生根,却越来越感到有必要建立自己的仲裁机制,判别荣辱是非,于是渐渐亲近法律,居然成了最仰仗法律权威的族群。

  这个历史过程已经意味无穷,而更深刻的是,他们又要在法律的前后左右安顿自己的血性情义,逐步洗涤和提升自己的人格和灵魂。

  这也正是萨迦让我放不下的原因。我国杰出的北欧文学研究专家石琴娥女士说,萨迦表现的人物都是身兼海盗或者当了海盗才发迹起来的,因此他们的观念也都是北欧海盗式的。萨迦是海盗们脱胎换骨的史诗。

  据我所知,北欧海盗凭着两只乌鸦的指引到达冰岛是九世纪前期,一百年后已陆续来了约二万人,他们多数已经是和平的拓殖定居者了,但控制着他们的还是让人热血沸腾又毛骨悚然的人生观念,这样的社会当然充满了奇异的故事。

  按年代比照,这在中国历史上相当于关汉卿、王实甫他们在吟咏着赵匡胤到李后主的故事。但那时的中国社会已绵熟到了衰疲,在整体上再难找到勃发的血性,原始的沉郁,开阔的豪迈。中国已积聚了太多既成的概念,而冰岛还在以生命的代价逐一草创,享受着草创期才有的巨人自觉。这些巨人仍愿意在山间站立,辛格韦德利的熔岩便是接引这些英雄群像的粗糙平台。

  人类从蒙昧、野蛮而进入文明,其实并不容易,因为千万条个人的行为理由大多不符合社会公正,而社会公正却是文明的前提。

  很多好人本来是为了求一个公正而勃然奋起的,结果却对他人带来更大的不公正。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东西方都会有那么多的江湖恩仇故事既无视规则又企盼规则,终于盼来了公正的法律又往往胸臆难平。这是人类很难通过又必须通过的一大精神险关。只有通过了这个精神险关,才能踏上文明之途,走向今天。

  当年冰岛的江湖好汉们并不害怕流血死亡,却害怕这里的嶙峋乱石。一般的盗贼早就被时间清扫,他们却留下了,因为他们有起码的荣誉标准和精神品级,但正是让他们留下来的这些标准和品级需要受到评判,于是那些伟岸的身躯、浑浊的眼睛远远地朝向着这里,年年月月地猜测、期待。

  这里并无神灵庙堂,除了山谷长风,便是智者的声音,民众的呼喊。从萨迦的记述来看,起决定作用的是智者的声音,而不是民众的呼喊,当时的民众似乎专来倾听智者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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