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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没跟我谈起过,但我隐约感到他曾被友情伤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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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文人多相轻,也许还有更复杂或无聊的因素交杂其中,当十几年后再与他交谈时,我发现个别他早年的朋友或同行已被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早已互不往来了。想到在上海最后一次和他谈天,他曾那样由衷地向我讲述他那些朋友们的逸事,真替他伤感。
这是一个非常在意和看重友情的人,到现在也常听他说到某位熟悉的人时总爱加一句“他是我很好的一位朋友”,但关键时候他又总是那样苛求和认真。听他说曾给一位早年要好的友人写过绝交信,因为那人严重伤害了另一位他所尊重的老人,他要求那人公开向老人致歉,否则就从此断交。
我想起《世说新语》里说的管宁、华歆二人曾同席读书,门口有香车华盖经过,管宁照旧读书,华歆却忍不住跑出去看热闹。管宁一生气,割席分坐,不再认华歆为自己的朋友。后世一直都把“割席分坐”比喻为朋友绝交。以现代的眼光看,那位华歆实在是有点迂得可爱。在我眼里,余秋雨那样郑重其事、清清楚楚非要用书信的方式来表示他的绝交意愿,也颇有些古代男人割席分坐的憨实决绝。
记得有次我跟他告状说有人违背我的意愿出书,我被一些琐屑伎俩气得鸡飞狗跳的,又没有“对敌经验”去应对人家,只会一个劲叫这书别出了。但最后书还是出来了,我一见就一把把它扫落在地上。当时他笑我,说第一个举止是对的,是马小娟的风格,扫落在地就大可不必,动作太大。我说我气坏了,关键是自己还说不清道不白,闷气得很。
其实他说我时很客观,但轮到自己也一样会有说一不二、决不退让的时候。
我感觉这些年他不仅决意要走出书斋,他也同样不让自己苟同文坛浊事,决意要冲出那一道相互欣赏的关系网、小圈子。
而一旦出来,便看得更明了。
有次一位熟人跟我唠叨,说余秋雨在一篇文章里提到他与一位什么官方人士间的交往。仿佛这样他就有了攀附的嫌疑。我笑起来,说你这是小人之心啊,你光看到他写自己与官员的来往,他还写了那么多与劳动人民间的交往,你怎么就看不见呢,你自己心态不对头吧。
都是读者,都有交流,管他当官的做工的,人家能够认可你,就都是你的荣耀,你的拥趸,你应该心怀感激好好地待他们,还分什么阶层、地位。
那次我跟他絮叨,家里的新房子正在装修,好多琐碎的事,要跟人家讨价还价,还要监工,我好烦。昨天那位外地工头还被北京人打了,他们求我去派出所报案,找公安,我答应他们给派出所打个电话,但又觉得莫名其妙,不想跟这些事情挨边。
他从车的前座回转身来看我,说你真的烦吗,不应该烦的。你一开始就抱定自己要装修,他们是来给你装修的,一下就把双方的关系明确得不得了。那么他们当然也就把自己当作是给你装修的,那么所有该来的事也就都来了。应该有更好更愉快的方式处理这种主雇关系。至于工头被打的事,不是打电话,而是你自己要去派出所,要跟你们的民警接触起来,这才是你的风格,并且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一定会很有趣很好玩的,你还会和他们交上朋友。
别人的话我听不进去,但他的话我马上听进去了,觉得他说得很对,我在处理这些很实际的问题时总是不那么得心应手,被动得很,可能真是想问题的方法不对。结果真去了派出所,不仅帮助工头解除了后顾之忧,惩罚了无理欺负他的北京人,还和父母一起,请装修队所有的人在饭馆吃了一顿饭。花的钱并不多,但来自江苏南通的工头和工人一直在说,我们在北京十几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东家请我们吃饭。他们的表情,反让我不好意思。那时候双方的交流,真正是普通人之间的真情流露,感觉非常自然,非常舒服,既给别人带来了愉快,也让自己情绪好极了,不好吗?
他很善于与各界各种普通和不普通的人交结,最近我也一直努力想要摹仿他这一点。我太顽固不愿改变自己,家人喝斥过好多回都不管用,拿余老师来做榜样,相信会过渡得好一点容易一点。我甚至说服自己,他是内向型的A型血,他都能凭着自己的热情和善意与人群建立如此良好的关系,我是大大咧咧的O型,我应该做得更好的,我不应该太“各色”了。比如我四处闲逛到南方的小县城玩,公安局长听说了要请我去吃饭,我说这又不是出差,我自己来玩儿的,我干嘛要吃你的饭呀。我推三阻四最后干脆躲在宾馆里装死,打死也不上桌吃饭,弄得公安局长大为不满,认为我架子太大,说“上次来了一位处长,探亲的,吃住都没花自己的钱,临走还带了土特产,多随和多平易近人。真没见过她这样的,不就是个小记者嘛”。是我意想不到的效果。
他有时会点拨我,跟警察打交道也很开心的,你不要老想着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跟他们来往,不要老想着他们是警察就怎么样了,就像平常那样,用你自己习惯和喜欢的方式去来往,要让别人来适应你,而不是你去适应别人,这样你就会感到愉快。跟警察说话,跟警察头说话,你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进行的,我跟你们的贾春旺一起吃饭,我对他说,你们警察就是保护我们这些旅行者的。
有时他会天真地说你什么时候一定要穿警服来跟我合张影,就放在我们的书上,一定很高兴的,你看余秋雨还有个当警察的学生。
大多时候我觉得他是对的,但有时也会在心里觉得他在这些事上还是有点天真。他是真正的自由人,完全生活在“体制”之外,现在又是如雷贯耳的名流,出来和人打交道,无论谁当然都是要附和他,迁就他的,他处处感到的都是开心,已经不太可能遇到那些“身不由
己”“强颜欢笑”的境地了。很多时候我是发自内心想跟警察交朋友的,想和他们打成一片,想挖掘真正的警察内心世界,但很伤心,每次一进入,他们立刻会把我推给局长政委们,然后我就被架空了,四处吃饭听报告然后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塞了一大叠工作总结。心里好不搓火,但人家又都对你热情周到,无非想请你多宣传宣传工作的成绩。只是普通警察好像无权接近我,会触犯什么纪律原则似的。这样的工作方式和我很早以前对记者生涯的向往是有天壤之别的。每次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想去接触真实,雾障重重。屡试屡败,真的有些伤心。
在“体制”内混了十几年,慢慢就把一切都看穿,越发本分地定位在“体力劳动者”的角色上,时间长了赶都赶不出去出趟公差,也特别害怕和同事、同行之间发生“体力”之外的来往。他的话,并非所有的时候都适合我。
但依然喜欢听他那些我这个学生听着都带点天真的话,喜欢听他那些想当然的处理“现实”问题的方式。那何尝不是我曾希望过的美好纯粹的人际关系。
一张脸越来越不惑了,该成熟和圆润起来了。近处有这样一位充满热情和善意的榜样,或许稍作努力,“现实”真的会来适应我们。
在《行者无疆》的后记里,余秋雨曾专门花费一页的篇幅,记下与他一起考察欧洲的“伙伴们的名单”,还说,这件事在《千年一叹》时忘了,有点遗憾。他做的这件事,一直让我感动,难忘。我知道那些“伙伴们”中,多数是些非常年轻的男女,他与他们一路走下来,有了生死与共的友谊和感情,所以要专门用一样形式来表达出来。这不仅是一个非常好的创意,而且流露出他这个人对友情的珍爱。
还有人写他到广西讲学,回去后写的信里,还没忘记向一位广西期间为他开车的司机师傅问好。我相信是这样子的。自自然然,又周周到到,这是余秋雨为人的风格。
另一些时候,他对一些无行文人的言行,却是绝不苟同。这是原则。
很多时候,我开始用余秋雨的方式行事、做人。他从没说过你应该这样你不应该那样,但我喜欢学他,遇到想不通的事情、解不开的结,会想:余秋雨会怎么做呢?
我甚至也开始懂得对读我书、喜欢我文章的人说一声“谢谢”。
他就像是面镜子,一个榜样。
可我还爱跟他说,我可不崇拜你,我们只是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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