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斜阳烟柳”,所怨何事?

作者:金国正




  辛弃疾有一首《摸鱼儿》,自来被认为婉约中寓激切的代表之作,而其词意之怨,甚至引得宋孝宗颇为不悦。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四记载:
  辛幼安《晚春》词云:“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终不加罪,可谓盛德也已。
  淳熙六年(1179)春三月,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改湖南转运副使,时任湖北转运判官的王正之置酒作别,辛弃疾感于时事,写下此词。那么为什么会招致孝宗的不悦呢?这就涉及对词旨的理解。
  罗大经将“斜阳”“烟柳”之句与程颢诗“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联系起来看,得出“种豆种桃”之戒。程诗本为即席咏怀,但依“诗言志”的诗歌传统,这两句诗明显可与时局联系起来看,“轻阴”比喻对朝政的忧虑,而朝政远非不可救药,因此他的忧虑也就不是痛心疾首的,所以说“未须愁日暮”,诗的基调仍属明朗。杨时(龟山)认为此诗是“温柔敦厚”的典型,与辛弃疾此词对比起来看,“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却是愁日暮的,显得很不“忠厚”。
  辛弃疾这首词的词意,如果真像罗大经理解的那样以日薄西山喻南宋朝廷,就不仅是“激切”的“危言耸听”,简直就像是在诅咒了。本来,这首词的含义并不难理解:在惜春怨春的意绪中,辛弃疾要传达的是“蛾眉曾有人妒”的激愤之情。确实,“词人大抵喜以春比盛时,在身则为少壮之光阴,在世则指有为之时势。然则此处之意,实可作双关身世观,但只可从抽象联系,而不当作机械比附。”(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辛弃疾在词中既以惜春、怨春来表达自己遭谗的忧愤,也以之比拟抗金恢复的有为时势稍纵即逝,并为之扼腕浩叹,却断不会有以南宋朝廷为“日暮”之意。这与“以气节自负”的辛弃疾的思想及行事风格不符,也与当时的政治经济形势不相契合。孝宗见此词不悦的原因,也不在于“斜阳烟柳”的联想,而是另有原因。
  辛弃疾自淳熙二年平茶商赖文政之乱后,其政治军事才干得到朝廷重视,在仕途上进入一个新的台阶,历任帅臣。而其行事刚毅果决,与南宋因循守旧的官场作风颇不相合,因此他的精神痛苦除了生平的恢复抱负不得施展外,更有忧谗畏讥的苦恼。他的《论盗贼劄子》与《摸鱼儿》作于同一年,中称“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在看似得志的仕历中,实寓含风涛险阻,辛弃疾中年时屡遭弹章,当他于淳熙八年最终受王蔺弹劾而落职前,似已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乃积极筹建带湖新居。果然,新居甫成而身已被黜,从而开始他长达十年的第一个闲退期。
  《摸鱼儿》词是辛弃疾对谗毁者的激愤反应。上片从“惜春”入笔,风雨催春去,大自然的景观变化触发了词人对年华空老的感慨——辛弃疾转侧于地方帅漕等任,任职不可谓不重,而所用非其志,个人事业无足称道,这是感慨之一;恢复之事渺无希望,隆兴初年的有利时机已逝,宋廷在符离一败后委靡之气更甚,国家前途堪忧,这是感慨之二;春已老而“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絮絮聒聒的朝廷台谏实在并不代表国家政治的清明,只是像飞絮撩人般空有一番姿态罢了,这是感慨之三。开头的“更能消,几番风雨”,惜春之意已显迫切,至“怨春不语”则情感已颇不平和,词的下片更是直接斥责进谗言的小人,词气郁然而怒。“长门事”是常用的典故,陈皇后遭弃而幽居,得司马相如《长门赋》而重幸于汉武帝。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属于平调,并无起废之事,因此词意指向在于“准拟佳期又误”。其时辛弃疾必有升迁机会,只是“蛾眉曾有人妒”,才使他频频陷入官场是非旋涡。在淳熙六年前后,辛弃疾几乎每年都要出现职位变动,而这种变动并无实质性的提升,很可能是甫有升迁之议而又遭谗毁。淳熙五年辛弃疾曾入朝为大理少卿,旋又出为湖北转运副使,看来他在朝中很不受欢迎。对那些因妒恨而阻挠他进身的朝中小人,辛弃疾发出愤切的咒骂:“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杨玉环、赵飞燕都是曾经受宠一时的妃子,辛弃疾所怒斥的小人,也是孝宗身边的亲信之臣,他们同样会不得善终。词末数句,则回到“惜别惜春之意”,前面勃然而张的怒气至此又收敛为哀婉的伤感,既是感春愁的无可排遣,也是感人生的无法把握,当然也可能感于时势的无可作为,却绝对不会是以为南宋朝廷已经走到穷途末路。
  罗大经说孝宗见此词“颇不悦”是可信的,却不会是出于对“斜阳”“烟柳”之句的理解歧异。孝宗其人,史称“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他于即位之初锐志恢复,并终生以此为念,然而时势环境竟不容他有所作为。孝宗英明,是相对于南宋其他皇帝而言的,就孝宗自身来说,还是有其不可避免的缺点。辛弃疾在这首词中流露出对孝宗近臣的深恶痛绝之情,正是孝宗最不能忍受的。孝宗好近习,是他的一大痼疾,其潜邸旧人曾觌、龙大渊等人擅权舞弊,“士大夫颇出其门”,虽然招致正直士大夫如朱熹、陈俊卿等的排击,孝宗却听而不闻、我行我素,表现出一个“英主”少有的固执。孝宗在宠幸近习上的固执己见,与他对秦桧专权的深刻印象不无关系,实际上他是以近习势力作为自己的羽翼,来巩固君权,以对抗宰执大臣的相权势力。对于治朝中朋党,他一贯得意与自信,就来源于他通过近习来把握和控制相权势力。朱熹负天下重名,在陛对时力陈“正心诚意”,要孝宗远近习,使孝宗对朱熹产生敬而远之的印象;陆游在孝宗即位之初曾经被任为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又得召见赐进士出身,前途似乎无限光明,最终也因反对权臣曾觌、龙大渊等被贬出朝,孝宗终其世而始终以“诗人”视之。这样的例子很多,辛弃疾词中既涉及“长门事”,所指在于孝宗近臣,情怀又如此激愤,为孝宗所不喜,也就不足为怪了。
  “斜阳”“烟柳”的触兴,与罗大经自己所处时代有关,也与后人对南宋一朝的理解相关。罗大经身当南宋晚期,国势确乎呈现“日暮”之象,一见“斜阳”“烟柳”诸语即不期然产生联想。孝宗时代其实颇有盛世之观,“斜阳”“烟柳”之叹在作者自己不会有牵涉国运的意图,在读者也不会产生相应联想,最多只是境界显得过于凄厉罢了。孝宗对自己的统治有足够的信心,不会对此有忌讳。而后人对南宋朝的理解,难免以偏概全,南宋朝的逼仄与危殆并非一成不变,以南渡初或开禧后时势来度量孝宗朝的情况,就会对“斜阳”句产生“危苦”的印象。清人黄苏的话即很有代表性:“南渡之初,危如累卵。‘斜阳’句,亦危言耸听之意耳。”辛弃疾所处时代,毕竟与南渡之初有着很大的区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