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予购三百盆”的信度

作者:陆精康




  教学《病梅馆记》,有些教师往往先将“封建统治阶级扼杀人才”的结论明示给学生,用现成的简单化公式化的结论取代学生的思考判断,学生成了既定思想的容器。如何引导学生走进经典,涵泳这类作品中蕴藏的深刻意蕴,最近听一位教师执教此篇,留下了深刻印象。
  《病梅馆记》文字浅易而思想深刻,在学生自行疏通文意、理解内容之后,执教者要求学生“质疑”。
  同学们提出的问题很多,其中一位同学提出的一个“怪”问题,显然出乎全班同学和听课教师的意料,大约也为执教者始料未及:
  “龚自珍称‘予购三百盆’,‘辟病梅之馆以贮之’,我认为完全不可信。”
  这一说法立即引起全班同学和听课教师的注意。反对者有之,赞同者亦有之。此时,执教者无论作出否定或肯定的回答,时机都不成熟。于是,执教者要求该生详尽阐述“不可信”的理由。
  这位同学迅速调整思路侃侃而谈:
  “第一,天下病梅何止三百盆。龚自珍解救病梅之举,做的是无用功。龚自珍购病梅愈多,鬻梅者产病梅也就愈多。购买病梅的行动只会刺激病梅以更快的速度增加。用这种办法疗梅,效果只能是适得其反,作者不至于不明此理。
  “第二,‘梅之欹之疏之曲’是一种盆景艺术,‘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本色自然固然是一种美,整饬包装也是一种美,人们——包括‘文人画士’——不同的审美取向无可厚非。作为思想解放的前驱,龚自珍不可能断然拒绝和否定传统文化。
  “第三,文中有明显的‘假话’。‘泣之三日’,假话之一。龚自珍怎么会面对盆景痛哭三天?‘予本非文人画士’,假话之二。诗文大家龚自珍怎能否认自己的‘文人’身份?‘辟病梅之馆’,假话之三。专辟一馆而疗治病梅又有什么实际意义?——结论只有一个:这篇文章的材料是不可靠的。”
  这位同学对《病梅馆记》的质疑尽管难被众人认同,但具有一定的新颖性。“予购三百盆”的信度问题,没有确凿的资料,是一个难以直接回答的棘手问题。进行争论,不啻节外生枝。执教者是一位有经验的教师,迅速因势利导,将话题转换到必须解决的重点问题上去:“发言很有深度,这里暂不争论。值得研究的是,假如——我们现在只能说‘假如’——假如‘予购三百盆’这一说法并不可靠,那么,龚自珍为什么要将‘不可靠’的材料行之于文呢?也就是说,龚自珍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呢?”
  同学们陷入了思考。随即,几位同学从不同角度谈了自己的认识。
  “文章表面写梅,实则写人。‘斫其正’‘删其密’‘锄其直’,暗指对人性的一种扭曲,针砭的是统治者的愚民政策。病梅是一种比喻,说的是统治者束缚人民、欺骗人民、愚弄人民。这是统治者培养奴才的手段,文章写作的时代正是鲁迅所说的百姓‘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龚自珍不可能站在‘人民’的立场上说话。我觉得‘文人画士’指的还是文人,是有一定权力地位的文人。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的陋习,龚自珍看透了这种陋习,以梅为喻是为遭受打击的士人鸣不平。”
  “如果认为此文的主旨仅仅是‘文人相轻’,那么不免贬低了这篇名文的思想意义。关键句‘江浙之梅皆病’,令人想起清代文字狱。江浙士人受害惨烈,在改良主义者龚自珍看来,这是社会改革的最大阻力。”
  “分析问题不能脱离文本。《病梅馆记》主要表现了龚自珍的审美取向。他反对以‘夭梅病梅’为美,提倡朴素自然之美。他宣称‘予本非文人画士’,旨在与一般附庸风雅的‘文人画士’划清界限。一篇小品文,似乎不存在什么‘微言大义’。”
  执教者知道,这些看法不能说完全准确,却非常朴素,是同学们独立思考的结果,是他们的个性体验。对文章的解读可以是多元的,又应当是有界的,作为指导者的教师,应该尽力提升学生阅读的层次。
  “毫无疑问,我们应当关注龚自珍笔下环绕病梅出现的三种人物形象,即文人画士、鬻梅者和作者自己。作者对文人画士的抨击十分猛烈:‘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对鬻梅者手段的揭露异常尖锐:‘养其旁条’‘夭其稚枝’‘遏其生气’!作者的疗梅决心又极其强烈:‘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可见他别有深意在其间,作为一位著名的改良主义者,作者针砭的应当是一种阻碍改革的社会弊端。对此,同学们又有什么看法呢?”
  “文人画士出谋划策,极其虚伪,运用的是以利相诱、借刀杀人的手段。他们赏病梅、咏病梅、画病梅,绝不是一般的附庸风雅,实际上是要令‘梅’,即江浙才智之士成为他们的御用工具,而鬻梅者则是他们穷凶极恶的打手。从这一角度讲,‘文人画士’应该是阴险伪善的掌权者,他们唆使‘鬻梅者’压抑才智之士,让才智之士附首帖耳。”
  “由‘遏其生气’一语,我想起了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龚自珍是清末改良运动的先驱,主张任用有识之士,推进社会改革。龚自珍生活的时代,正是封建社会走向衰败之时,人才被束缚,乃至被屠戮的悲惨现象不断发生。‘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和‘不拘一格降人材’在精神上是相通的。”
  “中国传统诗文中,托物言志是文人表现自己心志的一种方式。这里的‘病梅’‘鬻梅’‘疗梅’,其实都是作者借以表现自己心志的比喻。作者关注的不是这一喻体本身的真实或虚幻,而是选用何种喻体可以准确形象地表达自己的心志。傲雪凌霜独斗严寒的梅花是象征志士的传统形象,梅树梅花与仁人志士有一种天然的联系。结合时代背景和作者的经历可以看出,作者运用‘病梅’这一意象,针对的是封建末世不求变革的统治阶级束缚摧残人才这一社会现实。作者‘疗梅’实际上是向封建的人才观挑战。”
  “病梅既为封建统治阶级欣赏,这一喻体只能是被束缚被扭曲的进入封建统治阶层的官场人物。他们是人才,但却是被御用的人才。作者既然欣赏自然的梅、野生的梅,那就不必去疗救病梅,因为御用人才无药可救。”
  “还要补充一点。作者作为文中的一个正面形象,与病梅的摧残者针锋相对,感情之炽烈、态度之坚决、行动之果断,令人钦佩。但是,客观上却无法解决人才毁灭这一社会弊端。‘疗梅’仅仅是一种美好愿望而已。在这个问题上,作者实际上是无法与‘文人画士’相抗衡的。”
  讨论至此,已很深入。执教者要求那位对“予购三百盆”的信度提出质疑的学生重新谈谈自己的理解。
  经过一场讨论,这位同学的认识有了实质性改变:“我赞同大家的看法,《病梅馆记》采用托物言志的手法,针对的是封建统治阶级扼杀人才的社会现实。但我仍然认为,‘予购三百盆’不具有可信性。看法的改变在于:先前,我认为材料不真实是《病梅馆记》的一种瑕疵,我是从这一角度质疑的。现在,我认为这是一种创作手法。作者关注的不是所托之物的真实性,而是借助‘病梅’可以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病梅馆记》其实是一则寓言,而虚拟正是寓言的特点,这一特点无可指摘。将《病梅馆记》看作纪实性文章是不合适的。我还有一个发现:龚自珍留下的这些‘破绽’,正是为了提醒读者:不必深究所托之‘物’,而应关注所言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