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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翠翠形象的双重性及其深层内涵

作者:张丽军




  以往的研究者多从沈从文的自然人性视角出发,解读《边城》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如翠翠等人物形象所具有的淳朴自然人性,而忽视或回避了对湘西农民,尤其是湘西年青女子的蒙昧生命意识的批判。中学语文教师在讲授《边城》的时候,也往往囿于已有的定论,对小说所具有的复杂深刻的思想内涵作单一性的阐释,无法引导学生进行研究性学习。诚如葛飞先生在2002年第10期《语文建设》上发表的《沈从文及其〈边城〉》一文所言,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及其中人物形象的深刻内涵仍有待于人们进一步开掘。因此,本文将在分析沈从文的自然人性视角之后,从矛盾的阅读体验出发,分析沈从文《边城》里翠翠形象的双重性和沈从文审美想象的现代文明视角,指出翠翠形象的深层内涵。
  
  一、自然人性视角下美好善良的翠翠
  
  “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边城》就是沈从文在这种“自然人性”的审美理念下对中国农村、农民的美与善的想象与建构。
  沈从文在《边城》中描写了一个美丽而又善良的青年女子翠翠。“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翠翠的心中没有一点社会性杂质,有的只是与青山绿水相融合的纯净晶莹。正如蓝棣之先生在分析翠翠这一人物形象时所言:“翠翠仿佛生活在历史、政治、文化、知识、学问之外”,“翠翠的成长是生命的自然成长”。
  翠翠的淳朴自然人性美,首先来自长养翠翠的茶峒山水美。沈从文先从自然景色写起,那条河叫白河,溯流而上是清澈见底的深潭,深潭里有带花纹的玛瑙石子和可爱的游鱼,山中多是青翠的细竹;接着,沈从文写山下河边村落的和谐人文景观。翠翠的淳朴自然人性美,还来自茶峒人所具有的重义轻利、守信诚实的淳朴民风。管理渡船的爷爷、过渡的客人、河沿上的农民、屯戍的士兵都是诚实勇敢的人,既爱利,也仗义。因此,茶峒这地方的人,从不思索自己的工作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地很忠实地在那里活下去。整个《边城》中的大地、河流、白塔、篁竹、老人、孩子、黄狗……都是那样安宁、和谐、自然、从容不迫,大地、人、动植物共同构成了一个诗意的、淳朴的美与善的世界。
  沈从文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也是大自然中生长孕育的,同样不失大地所赋予的美好、善良、自然的人性。《边城》中翠翠的祖父活了七十岁,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河边,静静地、忠实地生活着。大老和二老的父亲顺顺,大方洒脱,喜欢交朋友,慷慨而又能济人之急,为人既明事明理,又不爱财;两个孩子,豪放豁达,不拘常套小节,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
  翠翠及其祖父、顺顺、大老、二老等人身上都体现了美好善良的自然人性。他们都是在青山绿水的大自然化育之下显现着大自然美好德性的地之子,具有不被工业文明异化的自然淳朴人性。
  
  二、从矛盾的阅读体验中分析翠翠形象的双重性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在语文教学中,阅读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阅读过程中产生的情感体验不仅有利于理解作品的真意、正确把握作家所要表达的情感,而且对于激发学生的思维能力和想象力具有重要的作用。
  在反复阅读沈从文的文学作品时,我们会发现一个矛盾:沈从文一方面向读者展现了一个无比优美的桃花源似的人间美境,一方面又带给读者一种莫名的哀愁,就像《边城》开篇中叙述翠翠的家世一样,翠翠的父母为什么相依相恋却选择自杀的道路?仅仅是因为“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既然是这样一个原因,那么翠翠是不是有一天也要面临着这一种两难选择?事实上,当翠翠成长到对人事有些期待的年龄时,她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假若爷爷死了?”可见,母亲当年的两难选择依然困惑着翠翠。翠翠的祖父也隐隐感到翠翠长大了,心想翠翠总有一天会要走的,但他不敢提这件事。而且,祖父面对翠翠不顺利的婚事,生发出一种忧愁,因为他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她的母亲,而且隐隐约约感觉到母女二人共同的命运。
  在端午节的活动中,翠翠与二老有了一些接触,彼此产生了好感。但是,事与愿违的是,到翠翠家提亲的不是二老,而是大老。顺顺家的兄弟二人同时爱上了翠翠。在大老溺水死亡之后,二老也出走不归。翠翠陷入了无尽的等待之中。
  为什么不幸、忧愁与美丽、善良的人儿同在?为什么美好善良的人儿却有着一种悲剧的命运轮回?
  这与沈从文独特的审美追求有关。沈从文在作品中就提醒读者注意这一点:“即或有一两个作品给你们留下点好印象,那仍然不能不说是失败!因为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背后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这并非你们的过失,只是你们的不幸。造成你们不幸的是这一个现代社会。”
  沈从文提醒读者不要忽略“背后的热情”“背后隐伏的悲痛”,就在于沈从文不仅仅是以“乡下人”的自然人性目光看世界,而且用一种“现代文明”的思想视野审视湘西大地和湘西农民。具体来说,在《边城》中,一方面是对翠翠的淳朴自然人性的赞美,另一方面还隐含着对翠翠蒙昧生命意识的批判。沈从文不仅写出了湘西农民的美好自然人性,更为隐蔽的是,还写出了大地之美与地之子的悲剧性毁灭。这种悲剧性的毁灭正是沈从文提醒读者注意的“背后隐伏的悲痛”。这使沈从文的小说呈现出一种深刻、巨大的张力。
  如果我们进行扩展阅读,引导学生阅读沈从文的短篇小说《一个女人》和《萧萧》,我们就能更充分地感受到沈从文作品中所包含的悲哀意味,即在善良的人性中,还有蒙昧、不觉悟的一面。
  《边城》具有恒久艺术与思想魅力,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沈从文独特的双重审美视角,即自然人性视角与现代文明视角,及其复杂深刻的视阈融合。正是这双重视角的融合,使沈从文塑造出了翠翠这样一个既具有美好人性又具有蒙昧生命意识、美丽而又让人感到悲哀的年青女子形象。
  
  三、翠翠形象背后的现代性批判思想
  
  1922年,沈从文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影响下,带着自己的理想与信仰,从边远的湘西来到大都市北平去实现文学之梦,以文学的形式表达自己对重建文明的思索。
  沈从文以一个湘西“自然之子”的身份,从自然人性的视角,展现出了湘西农民的善与美;同时,沈从文在从湘西走出来之后,就一直生活在都市化的现代文明之中。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之路的选择、审美理念的确立、审美思维的语言工具都是在现代文明语境下完成的,都经过了都市文明笼罩下的现代思想的浸染。深受五四新文学启蒙思想影响的沈从文多次强调文学对社会重造、文化重建的作用。他希望自己的工作成为一种改造社会的力,认为一切应重新开始、重新想、重新作、重新爱和恨、重新信仰和怀疑,以重建社会、重建文化。透过重重的湘西自然人性的包裹,我们会看到沈从文审美理念中的潜意识中的现代文明思想。《边城》作为沈从文的成熟的代表作,已经渗透了他的重建文化、重建社会的审美理想,具有了双重审美视角融合的审美特质。
  通过翠翠形象,沈从文提出了一个超越时代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无法解决的问题:人类怎样既具有自然的美好人性,又拥有生命的自我主体意识?怎样才能既摆脱都市文明的罪恶,又脱离生命的蒙昧,走向生命的本真与自由?
  以上我们从矛盾的阅读体验出发,由感性体验到理性思索,分析出了沈从文审美想象的双重视角,指出了翠翠形象的双重性及其深层内涵,以期在阅读教学中推进研究性学习,提高学生的阅读感悟能力和深入剖析能力。
  
  参考文献:
  ⑴沈从文《沈从文文集》,花城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联合编辑出版,1984年7月第1版。
  ⑵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对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12月第1版。
  ⑶[美]金介甫《沈从文传》,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10月第1版。
  ⑷蓝棣之《边缘颠覆中心——沈从文〈边城〉症候式分析》,《名作欣赏》199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