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十八岁出门远行》解读

作者:孙绍振




  庄严隆重的葬礼,忠于君王的义民,却不得不向杀死君王者下跪。在这种尴尬中隐含着鲁迅对愚昧的臣民的讽刺。更加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此后是王后和许多王妃的车。百姓看她们,她们也看百姓,但哭着。此后是大臣,太监,侏儒等辈,都装着哀戚的颜色。只是百姓已经不看他们,连行列也挤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了。
  一方面是所谓忠愤的义民的愚忠,一方面是一般百姓对看女人的热衷。
  余华的行文风格虽然与鲁迅有很明显的不同,但在超出常规的用词方面,和鲁迅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
  我看到那个司机高高翘起的屁股,屁股上有晚霞。
  这不是有点不和谐,搭配不当吗?晚霞应该是很有诗意的,为什么要和屁股联系在一起呢?而且这样的用语,在后面还出现了。这说明作家刻意地追求的恰恰不是诗意,不是美化,而是一种反诗意,“丑化”。因为,作家要表现的不是人们美好的、善良的一面,而是丑恶的、麻木的、愚昧的一面。
  余华的语言艺术还有相反的一面,那就是颇有诗意的象征。在这篇小说中,“旅店”这个词使用了十多次。为什么他要这样不厌其烦地提醒读者呢?
  这个“旅店”,是“我”原本追寻的目标,“我”在路上走了整整一天,已经“看了很多山和很多云”,“觉得自己应该为旅店操心”。这是带有象征意义的,也就是说,人生已经有了一定经历,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需要一个人生的阶段性休整,当然这不是体力的休整,而是精神上的休整。因为一时还没有“旅店”,才有“搭车”的念头。在某种意义上,“搭车”和“旅店”是对立的。这两个词有着丰富的内涵。人生是个旅程,旅程的象征是汽车,汽车是不断运动的,但人生又要有驿站,也就是旅店来休整身心。汽车、旅程是如此残暴,如此野蛮,惊人的荒谬,看来和休整身心的要求是不相容的。但是,小说写到最后,作者对汽车的感觉却是另一个样子,这是小说思想的另一个焦点:
  天色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没有,只有遍体鳞伤的汽车和遍体鳞伤的我。我无限悲伤地看着汽车,汽车也无限悲伤地看着我。我伸出手去抚摸了它。它浑身冰凉。那时候开始起风了,风很大,山上树叶摇动时的声音像是海涛的声音,这声音使我恐惧,使我也像汽车一样浑身冰凉。
  我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座椅没被他们撬去,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安慰。我就在驾驶室里躺了下来。我闻到了一股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外面风越来越大,但我躺在座椅上开始感到暖和一点了。我感到这汽车虽然遍体鳞伤,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我知道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我一直在寻找旅店,没想到旅店你竟在这里。
  整篇小说似乎都在通过旅店和汽车的对立,强调汽车象征人生的险恶、人生的荒谬,可到了这里,不但没有荒谬感,没有邪恶,相反成了诗意的、温暖的归宿。
  这里作家显然在向读者显示,虽然人性是邪恶的,世界是荒谬的,但即使被抢掠得、被剥夺得同汽车那样,“也”如同“自己”被损害的伤口“一样”,“都可能使自己感到安慰,成为自己心灵的归宿”。也还有一点值得注意:一座残存的座椅,漏出来的汽油味,“那气味像是我身内流出的血液的气味”。这就是说,被损害者、被剥夺者虽然遍体鳞伤,但是心灵并没有被剥夺,心灵并没有遍体鳞伤。作者唯恐读者不明白,又从正面提示说,“可它心窝还是健全的,还是暖和的”,“自己的心窝也是暖和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在“心窝”未曾受到摧毁这一点上,这部受尽伤害的汽车,成了“我”的心灵的旅店。
  正是因为这样,小说的笔调从最初的反讽,到最后变成了象征的抒情。
  文中还有一个关键词,就是“红背包”。它和旅店、汽车一样是有象征意义的。
  在小说的结尾,这个被司机抢去了的红背包又出现了。作者倒叙“我”十八岁,父亲让“我”出门,为“我”准备好这个“红背包”,对“我”说:“你已经十八了,你应该去认识一下外面的世界了。”
  “我”就这样背着“红背包”,“像一匹兴高采烈的马一样欢快地奔跑了起来”。整个故事本来是很灰暗的,为什么作者要让背包是红的,而不是其他颜色?红色的象征意味,虽然不一定是革命的,但肯定是带着光明和希望的。
  这就是说,作者有意在结尾不让读者太悲观,这个光明的尾巴是作品主题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一笔是很重要的,但是,为什么它会被绝大多数读者和评论家忽略呢?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读者和评论家太粗心,或者缺乏修养;二是作者的这一笔表现得还不够充分。我想,后者应该是主要原因,因为作者表现人性的邪恶,用了独特的荒诞手法,真是别出心裁,让读者惊异,让读者沉思。但是在结尾处,主要用诗意的象征手法,这个方法,就其形象的感染力以及手法的独特性来说,可能是略逊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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