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泥古不化》注释小议
作者:韩 钢
《〈阅微草堂笔记〉两则》一课《泥古不化》一文头两句说:“刘羽冲,佚其名,沧州人。先高祖厚斋公,多与唱和。”编者注:“斋公:对道士的尊称。”孩子不明白“厚”应该如何解释,翻看词典,发现“厚”有一个义项是“厚待、优待”,似乎可资选用。仅就此句来看,还算通顺,说的是“先高祖”厚待道士。可下文又有“(刘羽冲)尝倩董天士作画,倩厚斋公题”一句,这可无论如何也讲不通了。
孩子不死心,因新教材没有教辅可看,只好上网去找答案,终于在一个中学老师的博客上找到了该《读本》的全部译文。“先高祖厚斋公,多与唱和”一句,译文作:“他(刘羽冲)去世的高祖刘厚道士,大多时间跟人以诗相互赠答”;“尝倩董天士作画,倩厚斋公题”一句,译文作:“刘羽冲曾经请董天士作画,请刘厚道士题诗”。这位老师为了照应“斋公”注以及上下文,可谓煞费苦心,以致为本名尚不可考的刘羽冲凭空找出一个姓刘名厚的高祖来。可是孩子仍然不明白:一个人写文章提到“先父”“先母”“先祖”必然指的是自己过世的长辈,怎么到了纪昀这里,“先高祖”就变成了别人的祖宗?
正巧我去他家做客,孩子就来问我。
从语感上说,“先高祖厚斋公”应属同位语,类似的例子在文言中并不鲜见。如“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战国策·赵策四》),“左师触龙”就是同位语,虽由两部分构成,但指代着同一个人。即便到了现代,类似的例子也不胜枚举,金庸先生就曾在《连城诀·后记》中写道:“我祖父文清公,字苍珊,故乡的父老们称他为‘苍珊先生’。”可见,“厚斋公”应该就是纪昀的“高祖”。
下面,我们再来看一下纪昀的家谱。
《景城纪氏家谱·支谱》之一及之四:
坤,字厚斋,明廪膳生,著有《花王阁剩稿》一卷,载入《四库全书目录》。……子五,景德、景星、同仁、灏、钰。
钰,字润生……子二:天澄,天申。
天申,润生公次子,字宠予……子三:容舒、容雅、容恂。
容舒,字迟叟……子二:晫、昀。
由纪昀组织编修的《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八十载:
《花王阁剩稿》一卷,兵部侍郎纪昀家藏本。
明纪坤撰。坤字厚斋,献县人。崇祯中诸生……坤少有经世志,久而不遇,乃息意逃禅。晚榜所居曰花王阁,盖自伤文章无用,如牡丹之华而不实也……
至此,可以确定“厚斋”就是纪昀高祖纪坤的字,而且纪坤笃信佛教,不会与道士有过多的联系。一个小小的疏忽,竟让学生无所适从,可见注释文言,为学生导读,尤须谨慎。
此外,纪坤题画诗的注释,还有两处值得商榷。
纪厚斋和刘羽冲是很好的朋友,在其诗集《花王阁剩稿》中,题赠刘的诗就有五首,课文所引为《题天士画册十二首》之八。顾及友情,纪坤曲笔规劝刘羽冲,运用欲抑先扬的手法活画出一个腐儒形象,字字句句充满智慧与幽默:
题天士画册十二首·秋林读书
兀坐秋树根,块然无与伍。
不知读何书,但见须眉古。
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谱。
《读本》对“块然无与伍”的解释是:“孤独寂寥,没有人愿意与他为伍。”从字面上来看,这个翻译不能算错,但从全诗的感情色彩与风格来推敲,则不甚妥当。原诗前四句用“兀坐”“块然”“须眉古”等寥寥数语将一个自伤曲高和寡的书虫形象表现得诙谐而生动,属于欲抑先扬中“扬”的阶段。翻译时应配合作者原意,尽量保持语句的褒义色彩,以造成反讽的效果。《读本》选择“愿意”一词,不太准确,若选用“可以”“能够”等,似乎更贴近作者的意图。
诗的后两句则是“抑”的阶段。前面四句极力“抬高”,现在到了“跌重”的时候,但又不能失了含蓄,损害文人诗的品位。正如说相声,总要有个让大家恍然大悟的“包袱”,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个“包袱”就是“井田谱”。《读本》注:“井田谱,即《周礼井田谱》,宋代夏休著。研究周代所实行的井田制度。”这也是不错的,可惜由于过于简略,没有交代学界对这部书的基本评价,使原本诙谐的一首诗显得并不好笑。
那么,在读书人心目中,这是一部怎样的书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二十三附录载:
《周礼井田谱》二十卷(永乐大典本)
……其书因井田之法,别以己意推演,创立规制……至于以《管子》“经言”解《论语》……则附会甚矣。夫阡陌既开以后,井田废二千余载矣……一二迂儒,乃窃窃然私议复之,是乱天下之术也……明唐枢作《周礼论》,力斥其谬,则枢尚及见之。朱彝尊《经义考》注曰:“未见”,盖无用之书,传之者少也。惟《永乐大典》之内全部具存,检核所言,实无可采。姑附存其目,而纠正其失如右。
可见,夏休这个人乱解古书、牵强附会,他的观点被指斥为不但错漏百出,而且有害天下。了解了这些之后,才能真正读懂那首题画诗和这篇文章——纪坤正是以《周礼井田谱》为喻,暗讽刘羽冲拘泥古书,看似学识渊博,实际上百无一用;纪昀也是用这首诗统帅全文,将刘羽冲的荒唐悲剧隐藏在“井田谱”三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