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难解的死亡之谜

作者:孙玉生




  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白光》《祝福》以及散文《范爱农》都涉及了人物的死亡问题,但令人奇怪的是鲁迅在展示人物生命终结时,都在某些层面上做了隐性的处理,似乎在努力暗示着什么。这样处理尽管给我们理解文本带来一定难度,但却体现了鲁迅高超的创作技法。
  我们先来看孔乙己的死。孔乙己是一个处在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但终于没有进学,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到了要讨饭的地步,但他却养成了好喝懒做的毛病,抄书不成,只好偷窃,最后竟偷到丁举人那儿去了,被打折了腿。这暗示了他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好饮成性的孔乙己在中秋后的某一天,又一次来到酒店,而且这一次竟是坐在蒲包上,用手支着来到酒店的。这形象地说明了孔乙己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来酒店喝酒。“我”后来好久没有见到孔乙己,到了年关,到了第二年的端午、中秋、年关,一直没有看见他,就断定嗜酒如命的孔乙己已经死了。但鲁迅却在“孔乙己的确死了”前面加了“大约”,这就使孔乙己的死显得扑朔迷离了。
  无独有偶,小说《白光》对陈士成的死的处理也别有意味。小说写陈士成第十六次科举落第,受了强烈的刺激,眼前出现了一团白光,产生了幻觉,在家中掘地寻宝不成,又在黑夜走向山里。第二天中午,人们在万流湖里发现了一具浮尸,其指甲里嵌着河泥,显然是落水而死。这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陈士成,认为死尸就是陈士成。可是鲁迅又给这推测打上了问号:死尸“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在水里长时间浸泡,给辨认尸体带来了很大难度,而且“并无尸亲认领”。鲁迅说:“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
  范爱农确实是死了,但他的死因却是一个悬念:“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足还是自杀。”围绕范爱农的死,鲁迅先反复做了这样的渲染铺垫:“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然而还喝酒”,“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显而易见,范爱农和孔乙己有着相同的嗜好,而且他又是醉酒后落水,可能是“失足”而死。但鲁迅又对此表示怀疑:“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鲁迅还反复强调他怪异孤僻的性格以及生活上的窘况;特别是辛亥革命失败后,他精神颓废,情绪低落。这些都是他可能自杀的佐证。这样,范爱农的死也给人们留下了难解之谜。
  同样,祥林嫂也确实是死了,而且是死在旧历除夕之夜,但她究竟是怎样死的,鲁迅没有做正面叙述,这又是一个谜。鲁迅对祥林嫂的死因做了两种暗示:自杀或冻饿而死。祥林嫂死在大年夜,而这刚好又是发生在白天遇到“我”的当晚。针对祥林嫂的问话,“我”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回到四叔家中内心还在忐忑不安,怕我的回答“于她有些危险”,而她又恰好死在家家户户欢天喜地祝福的当夜,她是不是“感到自身的寂寞了”呢?这些都暗示了她自杀的可能。另外,祥林嫂死在一年当中冬季里最冷的时候,而且她当时的状况是“眼珠间或一轮”,“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强调碗是空的,说明她食不果腹;竹竿下端开裂,说明她沦为乞丐已经好久了。这又暗示了祥林嫂有可能是冻饿而死的。
  鲁迅先生是一位思想启蒙者,肩负着改变国民精神的历史重任。暴露国民的劣根性,是其文学创作的第一要著。正像他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指出的那样:“不过想利用他的力量,来改良社会。”作家在创作文本时往往通过主人公与周围人物的关系,来展示旧社会世态人情的凉薄,达到揭露罪恶的旧社会的目的。因而,鲁迅先生对于孔乙己、陈士成、范爱农、祥林嫂的死不做定性处理,是有意为之的。无论是孔乙己、陈士成、祥林嫂还是范爱农,他们都是特定环境下产生的“多余人”,人们并不在意他们的客观存在和人格尊严。孔乙己一到酒店,人们就取笑他,哪怕是最后被打折腿,人们仍然不放过他,还往他那本来就受伤的心灵里再撒一把盐。陈士成“死”后,让邻居们辨认尸体,“但邻居懒得去看”。范爱农到最后也很少有人和他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祥林嫂最终竟成了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这些人生前不被人关心,死后又有谁会去追问他们的死因呢?况且祥林嫂还是死在人家的祝福声中,人们连“死”这样的字眼都不愿提,就更不会去探究她的死因了。
  我们不能揭开孔乙己、陈士成、范爱农、祥林嫂的死亡之谜,或许他们的死本来就没有什么谜底;因为在当时那样一个时代,湮没在乡间的众生,本来就是默默地出生,寂静地死去。这些不都是当时的社会造成的吗?鲁迅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社会,使得作品的社会批判功能大大加强。相反,如果鲁迅指出了他们具体的死因,还可能会削弱作品的现实性以及特有的社会批判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