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从《宝玉挨打》看贾府的矛盾冲突

作者:戴建民




  《红楼梦》是我国古代小说的典范,它结构宏伟,人物众多,高潮迭起,情节复杂,生活场景丰富,矛盾冲突也多种多样。《宝玉挨打》既是全书重要的生活场景之一,也是情节发展的高潮之一。文中所写的不过是人们习以为常的普通生活:一个暴怒的父亲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痛打一顿。这几乎是人人都经历过的,至少也是见过的极其普通的生活现象,但在曹雪芹的笔下,却成为一段概括了丰富的生活内容的典型情节,使读者能小中见大,平凡之中见深刻。
  宝玉挨打的原因牵涉到贾府内外各种人物之间的矛盾纠葛,这些矛盾就像大海里的多股波浪,最后汇聚成山崩地裂的海啸直把宝玉推向挨打顶峰。因此,窥一斑可见全豹,借宝玉挨打这一事件我们可以分析出贾府的各种矛盾冲突。
  首先来看贾府的内部矛盾。
  贾府的内部矛盾最为复杂,也最能表现《红楼梦》的思想精髓。在这诸多的内部矛盾中最主要的是贾政和宝玉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已不是一般的父子矛盾,而是封建正统派和封建叛逆者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贯穿《红楼梦》的始终,和贾府的盛衰息息相关。
  作为封建家长的贾政,一心想培养一个能重振家门的孝子贤孙。大儿子贾珠倒是深得父母之心,可是又过早夭亡;三子贾环系小妾所生,且人品又差,不足委以大任。自然宝玉就成了振兴家族的唯一希望。贾政对他是寄予极大期望的,因而规定宝玉只能读《四书》之类的书,并学作八股文,以此作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当湘云劝说“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时,宝玉听了“大觉逆耳”,马上就说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随后又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可见他是多么讨厌“仕途经济”一类的“混账话”,竟然对和他感情甚笃的湘云也不留一点情面。宝玉不但不愿意谈论“仕途经济”一类的“混账话”,就连和“为官做宰”的人物交往也觉得厌恶。在第三十二回,贾雨村来访,“老爷叫二爷出去会”时,宝玉便“心中好不自在”,“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又说:“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且见了雨村也“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这势必引起贾政的极大不满。作为一个封建正统的卫道者,他绝不允许家族里出现与正统思想不协调的音符。而宝玉的言行恰恰是和贾政平时的教训和期望背道而驰的,他们之间产生尖锐的矛盾冲突是很自然的,而且这一矛盾也是不可调和的,这是这两个人物在人生观念上的矛盾。因此,恼羞成怒且又十分绝望的贾政只好用棍棒来维持这个大家族的秩序,“以绝将来之患”。
  在贾府的内部矛盾中还有一点也是十分重要的,那就是主仆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既是内部矛盾,又是人物矛盾,更是阶级矛盾。和宝玉挨打直接相关的是丫鬟金钏的死。金钏是王夫人房内的丫鬟。在第三十回中,金钏因和宝玉开了两句玩笑,就被王夫人打了嘴巴子,并被骂做“下作小娼妇”,王夫人又让她妹妹叫来老娘带回家去,致使金钏含羞忍辱,投井而亡。像这种下人被逼致死的现象,在贾府是司空见惯的。司棋、晴雯不正是和金钏一样的命运么?而对于金钏的死讯,贾府统治者的态度又是怎样呢?最先听到死讯的恰好是宝钗,这位封建正统的大小姐只说了句:“这也奇了。”便赶忙来到王夫人处,想着法子替王夫人解脱罪过,说金钏是因贪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且又怪金钏“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又说:“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寥寥数语,将一个作主子的对一个奴才的残忍、冷漠活脱脱展露无疑。这彻底打消了读者对宝钗前面表现所存的一丝好感。
  在第三十三回,贾政听到金钏死讯后的反应是:“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这最后一句最是绝妙,原来贾政所担心的并不是一个丫头的死,而是祖宗的颜面,是担心多年来“宽柔以待下人”的虚伪名声会受到损害。王夫人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但她没有一点自责,而是轻描淡写地推卸责任。可见在贾府内,封建统治阶级的卫道者们是多么残忍、冷酷和虚伪。这也充分暴露了统治阶级和被压迫、被剥削者之间尖锐对立的矛盾。
  在贾府内部的诸多矛盾中,还有一个矛盾也是不得不提的。那就是宝玉和贾环之间的矛盾,也有人称之为嫡庶矛盾,但归根结底是权力的矛盾。贾环系赵姨娘所生,但如果他没有过大的权利欲望,也不会三番五次想致宝玉于死地。贾环的争权夺利早在前面就露出端倪。第二十四回写因贾赦不适,众子弟前往问安时,邢夫人特别“待见”宝玉。贾环一旁“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紧跟着第二十五回又写贾环“素日原恨宝玉”,“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这是何等的狠毒险恶。直到第三十三回,贾环和盛怒的父亲撞个满怀,正要倒霉,却立即心生毒计,马上跪下,密告宝玉,说出了这样一段伤天害理、激怒贾政的话:“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这句话无疑火上浇油,使原本盛怒的贾政立刻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随后又是“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于是,一顿鲜血淋漓的毒打就这样开始了。可以说,赵姨娘、贾环一伙,一直处心积虑,要致宝玉于死地。在第二十五回,就曾请马道婆用魇魔法害凤姐和宝玉,叔嫂二人差一点就为此送命。而一向忠厚、“愚傻”的宝玉还不知自己正处在权力之争的中心,假如没有贾母、凤姐的保护,他早就成了牺牲品。封建大家庭内的权力之争是何等残酷啊!
  在贾府内部矛盾中还有一类是仆人和仆人之间的矛盾。在将打未打之时,曹雪芹又别具匠心地穿插了一个耳聋的老妈妈。这个人物的插入并非赘文,而是大有用意。它一方面可以缓解人们的情绪,做到有张有弛。另一方面,从老妈妈驴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又可以看出,同是下等人的仆人对待自己同类的态度。且看,宝玉非常着急地对他说“要紧,要紧”,她却把“要紧”听成“跳井”,还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后又说:“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从类似调侃的言语中,我们读到的是仆人之间的冷漠,甚至幸灾乐祸。这也暗示了资深老仆与年轻小仆之间的矛盾。第二十回就有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和袭人叫嚷,并当着众人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后有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账,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他账上。”可见老仆和小仆之间的摩擦是经常发生的。这一矛盾最集中的体现是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这一事件的起因就是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百般调唆大观园内女孩(小仆)的不是,且将矛头直指晴雯,最终导致入画和“众官”被遣、司棋撞墙、晴雯病死。
  导致宝玉挨打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结交戏子并因此得罪了权贵。这引出了贾府的外部矛盾,即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原来宝玉曾结交了男伶蒋琪官,而这蒋琪官又系忠顺王府之伶,现已在逃三五日。又因“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与宝玉有来往,于是,忠顺王府便派了一位长史官去贾府要人。而贾府“素日并不和忠顺王府来往”,也就是说贾府与忠顺王府不属于同一政治集团。这样一来,宝玉得罪了权势极大的王府,势必给贾府带来极大的灾难,且宝玉结交的又是身份低贱的优伶。这又触犯了贾政的封建等级观念。因而听完消息后,贾政气得“目瞪口歪”,马上喝令宝玉“不许动”。至此贾政已是怒气冲天,宝玉挨打是肯定无疑了。这一段表面看是贾府同忠顺王府的矛盾,其实,真正的矛盾斗争却是在“王爷一级”那里,是北静王府同忠顺王府之间的矛盾斗争。所谓窝藏琪官之主,实非宝玉,而是北静王爷。从宝玉腰间所系的那条红汗巾的来历就可知因由,并且也只有北静王爷才有财力势力给琪官置办逃离本府、别处躲藏的房屋。所以,真正的窝主是北静王。忠顺王府也深知底细,只不过碍着情面不好直找北静王府。由此可见,统治阶级内部也是恃强凌弱、以势压人的,而且矛盾斗争很激烈。
  “宝玉挨打”揭示的矛盾冲突是那样尖锐,读来让人惊心动魄。由此我们可以体会出《红楼梦》善于从日常生活事件中概括出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意义的惊人的艺术表现力。
  
  〔1〕周先慎《古代小说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2〕周汝昌《红楼小讲》,北京出版社2002年版。
  〔3〕杜景华《红学风雨》,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
  〔4〕南京师范大学主编《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读》,河海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
  〔5〕谈凤梁编著《中国古代小说简史》,江苏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