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内容第一,技巧第二

作者:李镇西




  编者按:本栏目李镇西、郑晓龙、王道信三位老师的文章是对2007年第3期谭海生老师《中小学生写作用语应提倡华丽反对朴实》一文的讨论。
  
  从来就没有脱离内容的纯粹的语言,因此,以为华丽或朴实仅仅是对语言的评价,是片面的。即使是纯粹的语言训练,也不仅仅是遣词造句,还包括思想感情的表达。这里当然就有真实与虚假之分。我非常赞同谭海生老师所说的“不要用成年人标准评价中小学生的写作”。是的,我们不能要求孩子写的文章内容多么深刻,语言多么成熟。但即使如此,我们在指导学生写作时,作文与做人的统一依然是重要标准,这个标准我认为不能因是成人或孩子而有所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不同意孩子的写作“形式要比内容重要得多,或者说,‘怎么写’比‘写什么’重要得多”的观点。
  “华丽”这个词应该说并不含贬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美丽而有光彩”。“语言华丽”这个短语本身也不带有贬义——语言“美丽而有光彩”有什么不好呢?但放在对中小学生作文语言评价的情境中,“华丽”似乎带上了贬义色彩。但是,这里的贬,绝不仅仅是对语言的贬,同时也是对内容的贬。通常只有那些虚情假意、做作的语言,才被批评为“华丽”,而抒发真情实感的文字,无论多么华丽都不叫“华丽”,而叫“优美”“生动”“形象”“凝练”“真挚”。换句话说,这里所谓的“华丽”已经不是词典上那个意思了,特指华而不实的文风,而不仅仅是文字表达能力。同样,朴实也不仅仅指语言表达,还包括内容,也是指一种文风。
  当然,中学生在习作的过程中,语言生搬硬套、堆砌辞藻是难免的。谭老师说:“中小学生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误用错用的现象肯定会经常发生,不要紧,用多了,用熟了,自然就会找到语感,不用是永远也找不到语感的。”我把学生作文中的字词错误视为他们写作成长中的“青春痘”。同样,哪怕是有了真情实感,也有如何表达得更准确更得体更生动更有感染力的问题。是的,许多作家初学写作时都要对对子,或者背诵足够数量的古典诗文,也有仿写的阶段,但这与我们通常批评的华丽文风是两码事。谭老师说:“学生只有在无数的写作练习中反复使用已学过的词语,反复引用已学过的诗词文赋,反复运用已学过的各种修辞手法,反复使用各种句式,才有可能真正掌握这些语言知识,并把这些知识转化成技能。”这话完全正确,但这个练习或者说训练绝不是所谓的“华丽”!
  再重申一遍,我们反对的华丽、提倡的朴实指的是一种文风,而不是文字。现在我们之所以要提倡朴实的文风反对华丽的文风,当然是有的放矢的,不是说语言技巧不重要,但有比语言技巧更重要的,那就是思想感情。曾几何时,阅读教学中的“思想一律”、作文训练中的“假话盛行”现象到处泛滥。
  现在,学生的作文情况又有了变化,假大空的豪言壮语逐渐被庸俗低劣或玩世不恭所代替。不久前,我以评委的身份参加了一次规模比较大的作文比赛。读着最后入围的几十篇作文,我真是“惊心动魄”。这是一些什么样的文章呢?如果就文字表达而言,相当老练;但文章内容却呈现出一种灰暗和玩世不恭:想做职业杀手、想方设法欺骗甚至报复父母、偷情怀孕……这是不少参赛者用娴熟的文字技巧来表达的主题。我随手摘抄了其中的一些语句:“我崇拜鲜血!”“我将一个啤酒瓶砸碎,然后插进他的口腔插进他的喉咙。”……
  从假崇高跌落到真低俗,语言和内容似乎都在变,但有一点没有变,那就是从来就没有孩子应有的纯真纯净的童心!在这种背景下,我们能够仅仅是对孩子进行纯粹的言语技巧训练吗?
  判定一个班级学生写作水平的高低,我认为至少应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考虑:一是大多数学生的写作内容是不是源于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表达了自己的真情实感;二是大多数学生一听说写作文,是兴奋,还是愁眉苦脸;三是大多数学生的写作是只会克隆课文呢,还是能展示个性并写出富有新意的作文;四是大多数学生修改文章的能力如何。
  注意,我不厌其烦地强调大多数学生,是为了排除某些教师以少数几个写作尖子来证明其作文教学卓有成效的可能。如果以上观点能基本成立,那么,对照现在的作文教学现状,恐怕我们是不能乐观的。
  我不打算详尽展开上述四条标准,在这里我只想谈谈应如何对学生作文的思想和语言进行引导。
  教师应该给学生以思想和感情自由。不要误会我主张放弃对学生的思想教育;我认为教育的前提是尊重和信任,而且在这个基础上的教育应是教师对学生的人格感染、情感熏陶和思想引导,而非空洞的说教。就作文教学而言,尊重学生的思想感情,就是尊重学生作为人的心灵世界。
  教师要解除学生作文的种种心理束缚,告诉他们:真实是作文的生命;作文就是“我手写我口”!同时,教师更要具备一种宽容的民主胸襟:对学生积极向上、体现时代主旋律的思想感情,要热情鼓励并大力提倡;对学生流露出来的一些幼稚的想法、消极的情绪,也应予以理解和尊重。要知道,学生愿意向老师敞开心扉,这是对老师的一种难能可贵的信任!所有“真实的消极”都比任何“虚假的积极”珍贵一百倍。当你不能容忍学生作文中的任何灰色时,你便把学生的真诚永远拒之门外了。成长中的学生出现一些糊涂的认识是正常的,相反,如果学生作文中全是清一色的正确思想、健康感情,那才是反常的。
  思想感情不过是对生活的反映,因此如果尊重学生的思想感情就应允许他们写真实的生活。但是我们常常听见学生抱怨:“我们的生活多么枯燥啊!哪有什么值得观察的内容?”不是只有感人肺腑的、终生难忘的、惊天动地的、曲折惊险的大事才能进入学生作文的,这是长期以来作文教学的一个误区。奇怪的是一些教师和家长也为学生鸣不平:“现在的学生从家庭到学校,除了上课就是作业,怎么写得出好作文嘛!”
  我对这种似是而非的说法,从来都坚决反对。学生作文,就是要写自己的所想所见所闻,写自己熟悉的一切。难道非得深入工厂参观,或走向田野考察,才写得出好作文吗?
  所以,我们要反对作文教学中的题材决定论,学生能够在作文中真实自然地反映社会内容当然很好,但作文首先是学生生活的镜子,而不是时代的橱窗。
  有了真实的思想感情,才能谈得体的语言,我这里没有说生动、形象而说得体,是因为一些学生经常用想象取代观察,用模仿取代创新。我并不反对写作过程中的想象和模仿,我反对的是“经常”。在相当多的中学生笔下,小孩儿必然是“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蛋”,老师大多是“像慈祥的母亲(或父亲)”,安静场面常常是“掉根针都听得见”,星星多半是“在眨眼睛”……这些俗言套语应该在学生作文中清除,而代之以朴实、新鲜而富有生活气息的语言。
  上述语句从表面看很有想象力,其实几乎全是对现成套话的复制。目前学生作文中的通病之一是用想当然的比喻取代对自然、生活的观察和描写。为了纠正这种偏向,我曾带领学生进行了一次忠实生活、再现自然的室外作文训练。
  我先给学生朗读屠格涅夫的散文诗《村》,这篇描写19世纪俄罗斯乡村景色的美文,深深地打动了学生。作品从天空、气息,写到田野、农舍,再写到人的活动,语言洗练质朴,几乎没用什么比喻句和修饰语,却能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如见其景之感。我又让学生背诵孟浩然的《过故人庄》,比较分析后得出结论:凡出色的写景文字,无不寓情于景、自然朴素。
  然后,我对学生说:“其实,这样的文字你们也能写,因为大家都有热爱美的心灵和捕捉美的眼睛。现在,正是阳春三月,我们一起到府南河边去感受春光,沐浴春风,描绘春色吧!不要用空洞的想象和华丽的辞藻,只需细心的观察和真切的描摹。你们笔下,也会出现像屠格涅夫和孟浩然那样朴素优美的文字!”
  在府南河两岸,学生在徜徉、嬉戏中观察、感受春天府南河的特点:天空是怎样的,河水是怎样的,银杏和女贞的树叶又分别是怎样的,河水和小草分别是什么气息,还有河岸护栏的造型和石柱上的图案、未完工的河畔石凳……离开府南河时,我和学生们约定:“老师和你们一起写,看看谁写得好!”
  回到学校,学生立即投入写作,我也认真写了一篇《春天素描》。作文讲评时,我把屠格涅夫的《村》和《春天素描》的草稿和定稿同时印发给学生。在评点学生作文时,我还着重讲了写作、修改《春天素描》的全过程,提醒他们作文应追求真实、朴素、自然。然后,让学生根据评讲,重新修改作文。
  学生修改后的作文大部分达到了要求,整体水平有了很大提高。我从中选了几篇在班上念,学生们都认为达到甚至超过了我的文章。看到学生作文水平的提高,回顾这次训练活动,我情不自禁地想到巴金老人的一句话:“文学的最高技巧,就是不讲技巧。”当然不能用巴金的标准去要求学生,但是我们的作文训练应该让孩子们明白:“内容第一,技巧第二”。
  这样的作文训练,哪里仅仅是一个“华丽”或“朴实”所能概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