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以进攻中的姿态表现军民之间的亲密感情

作者:孙绍振




  《山地回忆》和《百合花》有相似之处:写的都是战争期间的军民关系,又都是男战士和女孩子的冲突,在冲突中显示军民关系的美好;当事人均为异性,但不涉及爱情;所写的两个女孩子,情感都有诗意。但茹志鹃刻意用“百合花”象征,而孙犁则以“山地蓝”粗布做的袜子作联想的线索。仅此一端就可以看出,孙犁的风格要朴素得多,孙犁比茹志鹃从容、老练得多,趣味也要淳厚得多。
  趣味主要是从对话中表现出来的。《山地回忆》的主旨是表现军民关系的美好,但是一开头,恰恰不是表现美好,而是表现冲突,细写女孩子对八路军战士的无理。这种笔法和《百合花》有近似之处。在《百合花》里,也有新娘子故意不借给小战士被子的情节。但在茹志鹃那里,冲突处于潜在的、未爆发的状态,只是在情绪上顶牛,即使这个顶牛状态,新娘子也被处理得很有道理。一是,被子是人家新娘子的新被子;二是,小战士借被子时不善于讲话。冲突的转化以小战士的牺牲为条件,小说充满了戏剧性,情节大起大落。但是《山地回忆》中的冲突有所不同,没有那么严峻的流血背景。当然,冲突也是尖锐的,女孩子的抗议“那么严厉”,男战士心里也“挂火”,顶起嘴来,达到狂风吹送着“愤怒”的程度。在这方面,孙犁是很放得开的,他把女孩子挑起冲突写得很“无理”,所用语言是相当“野”的:
  菜是下口的东西呀!你在上流洗脸洗屁股,为什么不脏?
  在这么粗野的话语面前,战士妥协了。虽然作家在字面上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时心平气和下来。”其实在小说中是有明确揭示的,因为他看到了群众在抗日战争中所遭受的苦难:
  十月严冬的河滩上,敌人往返烧毁过几次的村庄的边沿,在寒风里,她抱着一篮子水沤的杨树叶,这该是早饭的食粮。
  在民族苦难面前,个人的意气变得渺小了。如果冲突到这里解决,小说的意义也就有限了,充其量不过是记录了一次军民间偶然的口角而已。孙犁的这篇小说,之所以经得起半个世纪的考验,就是因为他在尖锐的,甚至用上了野蛮语言的冲突背后,表现了军民之间美好的温情。他表现老百姓对抗日部队的热爱,其特点首先是用吵架来表现,越是敢于吵架,越说明双方感情深厚;其次是用争执过程中敢于不讲理来表现:战士已经承认“错了”,又作了让步,“不洗了”,照理说,女孩子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但是“她冷冷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刚才在那石头上洗了脸,又叫我站上去洗菜!’”这里的“冷冷地望着我”很有分析的余地。本来取得了胜利,应该是满心喜悦的,而这里却是“冷冷地”,说明她没有胜利的感觉,相反有点失望。不但有点失望,而且觉得有点失落。失落什么呢?人家一认错,架就吵不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为什么要“过了一会儿”?从下文来看,战士的对抗性消解了,自己的对抗性却不能放弃。自己要坚持对抗,但是自己所坚持的堂而皇之的理由,却是无理的。人家在上流洗,自己抗议说把下水弄脏了;人家让步,让自己到上水去洗,自己还是说不行。这不是太“蛮”了吗?但是,小说的对话,好就好在这个“蛮”,恰恰是这样的“蛮”,透露了这个女孩子的任性。敢于在士兵面前任性,用粗野的语言进攻,正说明军民关系的亲密无间。这种无间的亲密,不但表现在语言上,而且发展到行动上。道理说不过人家,还是不妥协,不让你轻松:
  “怎么办?我还得往上走!”
  她说着,扭着身子逆着河流往上去了。
  这样的“蛮”,这样的不合逻辑,但是并不给人厌恶的感觉。为什么呢?主要因为这里有一个“扭”字。“扭着身子”,有故意张扬,故意气气你,让你难受一下的意味,但是又不过分(如果改成“扭着屁股”,就有失分寸了)。为什么这样能表现军民关系的良好呢?因为这里暗示,不管我怎么气你,我都拿稳了,你就是奈何我不得。但是,如果一味这样表现,又可能给读者以故意欺负八路军的感觉,这当然不是孙犁所追求的。孙犁追求的是军民鱼水之情,是充满了诗意的。这种诗意的特点,是人物的行为和语言越来越不合逻辑。在如此不妥协的行为以后,她居然:
  登在一块尖石上,把菜篮浸进水里,把两手插在祆襟底下取暖,望着我笑了。
  我哭不的,也笑不的……
  坚决的不妥协,突然变成了主动的和解,向他显示,这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逗逗你而已。那吵架呀,发火呀,骂人呀,都是假的,你紧张个什么劲呀。一个女孩子居然把一个军人当小孩子,弄得他哭笑不得。这就不仅仅是表现军民关系的良好,而且表现这个女孩子的个性是如何的率真、如何的淘气了。正是因为这样,孙犁才显出了比茹志鹃更高的水准。
  本来在战争环境中,抗日军人是群众的保护神,从政治觉悟、文化水平到防卫能力都是强势的一方,但是在这里,却变成了弱势。这种弱势,是一种特殊语境中暂时的口齿上的弱势,哪怕是在军人占有明显优势的方面,也变成了弱势。以女孩子下面一段话为例:
  “我们是真卫生,你们是装卫生!你们尽笑话我们,说我们山沟里的人不讲卫生,住在我们家里,吃了我们的饭,还刷嘴刷牙,我们的菜饭再不干净,难道还会弄脏了你们的嘴?为什么不连肠子肚子都刷刷干净!”说着就笑的弯下腰去。
  这里所提示的,明明是军人在个人卫生习惯(刷牙)方面的先进、优势,而且表明,在军人来到这个山区之前,这里的人对刷牙的卫生习惯还一无所知。但是,却用落后的不理解的眼光,把先进的文明的一方说得很荒谬、很可笑。当然这里也暗含着落后一方的天真、不解与好奇的推理(刷肠子肚子),而且口头上是说人家可笑,自己却笑得弯下腰去。这实际上是显示自己只是说笑而已,与其说是嘲笑人家,不如说是自嘲自娱。
  作家显然很担忧这样的写法可能带来一个副作用,就是把山区人民写得很不卫生,所以连忙在接下来的一节里带上一句:“在她笑着的时候,她的整齐的牙齿洁白的放光。”从这里可以看出,孙犁对于农民,基本上是诗化的,避免任何可能的丑化。
  孙犁特别强调女孩伶牙俐齿的优势,在她面前,男战士总是节节败退,她总是滔滔不绝地进攻、调侃,即使这位战士承认失败,她也不放弃进攻的姿态:
  “那是假话吗?你们一个饭缸子,也盛饭,也盛菜,也洗脸,也洗脚,也喝水,也尿泡,那是讲卫生吗?”
  这里表明,她总是以山区农民固有的生活习惯为准则,来评价八路军的生活条件,从中感到不解,感到好奇,感到有趣。所用的语言,仍然是野性的。
  孙犁笔下的这个女孩子的个性特点之一,就是她总是在进攻中,在不无蛮气、野气的嘲讽中,掩藏着对八路军的特别关切。
  孙犁笔下这个女孩子的个性特点之二是,虽然她有意帮助战士,但是她并不直接提出,而是转弯抹角地把战士引向她预设的话题,把自己的有意关切化为无意的顺便提起。这种转弯抹角之所以有趣,就是因为她的转弯抹角并不十分顺理成章,相反却是不合逻辑的、生硬的转移话题,从抗战胜利一下子转到光脚,从光脚转到卫生,以巨大的逻辑跳跃、紧逼性很强的反问来切入话题:
  “我问你为什么不穿袜子,脚不冷吗?也是卫生吗?”
  “咳!”我也笑了,“这是没有法子么,什么卫生!从九月里就反‘扫荡’,可是我们八路军,是非到十月底不发袜子的。这时候,正在打仗,哪里去找袜子穿呀?”
  “不会买一双?”女孩子低声说。
  “哪里去买呀,尽住小村,不过镇店。”我说。
  “不会求人做一双?”
  “哪里有布呀?就是有布,求谁做去呀?”
  “我给你做。”女孩子洗好菜站起来,“我家就住在那个坡子上,”她用手一指,“你要没有布,我家里有点,还够做一双袜子。”
  女孩子的个性特点之三在于,明明主动的关切,却千方百计变为被动,以层层紧逼的启发,逼得战士说出迫切需求而又无助的话来。这里充满了农村女性的委婉和豪爽。虽然军民一家亲,但毕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陌生的男战士。一旦战士发出苦于无助的话语,她转弯抹角的诱导就变成坦然主动的承担。这里流露出华北大地的豪爽之气,两个陌生人的心理距离就大大缩短了。
  当战士听从她的提议,来到她家的时候,一进门,她就说:“你这人倒实在,叫你来你就来了。”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但是,礼貌只适用于心理有距离的人们之间。这就说明,他们的关系更加亲近了。战士说做袜子要给钱,女孩子说:“你又装假了”“你有钱吗?”当战士说到“等我们打败日本……”,女孩子就用他政治性的口头禅(“占了北平”“就一切齐备”)来调侃他。嘲弄而不引起见外,不但表现出自家人的亲密,而且使这种亲密的氛围更加浓郁。所以老大娘(祖母)对客人说她“不会说话”,而战士却说她“很会说话”。好在二者所指不同:老大娘说她不会说话,指的是她调侃客人,不讲礼貌;而战士说她很会说话,指的是她善于表达对部队的热情,创造融洽的交流氛围。
  孙犁善于表现农村年青女性在艰苦的物质条件下心灵的淳朴善良,作为女性的委婉和大方豪爽、善于劳动又伶牙俐齿。这篇小说的后半部分写了一段购买织布机的情节,这好像和做袜子的核心情节不完全统一。也许从短篇小说的结构来说,如果吹毛求疵的话,可能会给人以不够有机的感觉。但是,这篇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篇带有散文性的小说。正如一些诗化的小说,不太讲究小说情节的完整一样(如何立伟的《小城无故事》),除此之外,这一段还有孙犁的匠心。这个女孩子也许是很美的,但是细心的读者也许会感觉到,孙犁回避了对女孩子的外貌和躯体的描绘,尽可能不从男性的视角去观察她。这是因为小说写在1949年底,当时的思想潮流,对于女性美是淡化的,对爱情是回避的,尤其是部队和群众之间的爱情。就是在几年以后,写部队战士与农村女孩子恋爱的《柳堡的故事》也是引起了麻烦的。因而,小说里这么可爱的姑娘出现在男战士面前,一点性意识的痕迹都没有。这是时代意识形态对艺术作品中女性美的规定。第一,在政治上,这里的表现已经很充分了,那就是对八路军的热爱,无私地奉献出自己家里的最后一块布料。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呢?第二,就是从劳动方面,这么一个美好的女性,肯定是爱劳动而且善于劳动的。在孙犁笔下,那些漂亮而又不爱劳动的女性,是很容易在政治上或者道德上“失足”的。这样的女性,有时也有对于婚姻和爱情的追求,但不是与劳动结合在一起,就是在道德上有瑕疵,孙犁是要以批评的态度与之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