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苏轼的微妙心境

作者:付 煜




  苏轼被贬黄州的凄苦与挣扎成就了他的旷达与超然,《赤壁赋》一文流露出的瞬时感情巨变则体现了他当时复杂、难言的微妙心境:月夜泛舟—乐,壮志难酬—悲,参悟人生—喜。
  
  一、游赤壁之乐
  
  苏轼于明月之夜泛舟赤壁,尽情游玩,其乐主要表现在六个方面。
  同游之乐——“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这里的苏轼不像李清照“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不像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而是邀约了朋友,共同分享游玩的乐趣。一个乐趣与人分享,就能变成双倍的乐趣。
  饮酒之乐——“举酒属客”。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但那是指结果,是因为酒醉又酒醒后更加空虚、寂寞。应该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的过程还是其乐融融的。不然,怎会有“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怎会有“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怎会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吟诗之乐——“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大凡文人一读起诗来就会兴致勃勃,就会很快乐,尤其苏轼所诵的美人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诗中那种明丽鲜艳而又平和静穆的意境美更是令人陶醉。
  赏景之乐——“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这里主要勾勒了秋风、秋月、秋水所绘制的美丽夜景,可谓秋风爽、秋月明、秋水旺,真是景美而情欢。
  纵游之乐——“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真是任意飘荡,不知西东,这种迎风破浪、任意驰骋能使人胸中所积聚的郁愤在瞬间得到极大的释放。
  忘情之乐——“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此时乐到极点,仿佛自己超脱尘世,化做仙人,“欲上青天览明月”,只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二、望美人之悲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苏轼乐到极点,就不再诵诗,而是唱起了歌。歌词是:“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那么,如此快乐的苏轼是如何突然转悲的呢?因为客人的箫声,“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我们不禁要问:主人如此高兴,客人却箫声悲凉,岂不扫兴?但仔细一想,非也。相反,客乃主之知音也。因为客是“倚歌而和之”,一个“和”字,分明告诉我们歌声中已暗含了悲凉。歌声何以含悲凉?揣摩歌词可知,“望美人”便是症结所在,“美人”一词含意丰富,在此当指苏轼的理想、抱负。他有“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建功立业之志,然而却壮志难酬。歌词里的“桂”“兰”既可指质地芳醇的木材,又暗喻了苏轼高尚的节操;“溯”既是说小船逆流而上,又暗指苏轼为功业努力奋斗;“渺渺”既指江面空间上的辽阔,又指苏轼思虑的遥远:实现人生之志多么渺茫啊!因此,苏轼外似“乐甚”旷达,内实凄苦悲凉。故而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像是在埋怨小人,仰慕英雄,又像是在哭泣被贬,诉说心志。
  具体来说其悲也表现在六个方面。
  人生平淡。曹操“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自己却“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以相属”。怀古而伤今,自己也是满腹经纶,胸怀济世之才,却在江边捕鱼砍柴……,与英雄相比,真是可叹可悲。
  人生短暂。人生如“寄蜉蝣于天地”,故“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想到一个人用毕生的精力也难以实现报国之志,何况自己蹉跎岁月,那结果岂不更是“年与时驰,意与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穷庐,将复何及”?
  人生渺小。“渺沧海之一粟”,人生渺小得如大海里的一粒沙子,可有可无。纵有补天之才,可面对朝中小人的“暗流”,也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人生矛盾。苏轼身在江湖,心怀魏阙,可是想入世,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想出世,“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却“知不可乎骤得”,故只能“托遗响于悲风”。
  人生无常。曹操虽一世之雄,可也有“困于周郎”的时候,况且“而今安在哉”?周郎虽“羽扇纶巾,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可让人联想到的是少壮而夭。自己虽一生勤政,却遭“乌台”之难。真是人生无常,前途未卜啊!
  想到短暂、渺小、痛苦、无常的人生,真是悲不自胜。然而,作者是如何解开愁结、转悲为喜的呢?
  
  三、悟人生之喜
  
  有句对联说:“翁之乐者山林也,客亦知夫水月乎?”解开作者愁结的当是水与月。在这里,作者通过水和月对人生的参悟包含了三个层次:物我无尽、物各有主、共适风月。
  通过水月不变之理,明白“物我无尽”。水的变化是“逝者如斯”,月的变化是“盈虚者如彼”;水的不变是“而未尝往也”,月的不变是“而卒莫消长也”。所以,“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从变的角度看,万物与“我”都在变化,石头也会风化,地球也在变化,人每分每秒都在进行新陈代谢,人的生、老、病、死都证明了人时刻在变化。从不变的角度看呢,又都是“物我无尽”,即“我”是不变的,这是说客观存在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比如说“我”于1082年7月15日夜游赤壁这一客观事实是不会变的;再者,绵延不绝的人类历史是无穷尽的,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道出了人类的无穷、宇宙的永恒,那么“我”是人类的一分子,参与过人类的活动,自然也是“无尽”的。
  通过对多舛仕途的反思,明白“物各有主”。这里的“物各有主”是说万物各有自己固有的属性,如动物有动物的属性,植物有植物的属性,我们不应该破坏它。苏轼当然也自有独特张扬的个性,因而有些“物”他是不能拥有的。对苏轼来说这个“物”就是指身外之物,说具体一点就是指功名。“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意思是说:功名非我强求可得。那怎么办呢?暂时淡泊功名,徜徉山水吧!
  通过比照得“道”先贤,明白“共适风月”。“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这是说功业有主,而清风明月无主,可以尽情享受。要像陶渊明那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像李白那样“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不过,苏轼的寄情山水与李白相类似,而与陶渊明不同。陶渊明是达到了忘我的程度,是将主体与客体融为一体,像水中之盐,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是一种“至人无己”的境界。苏轼只是寄情山水,青山是青山,我是我,主客体是对峙的,像水里的石子,身在其中,但并不与水融为一体。当然,这也是达观的、洒脱的。
  总之,“我”与万物一样是变化的,但“我”生存过,又和万物一样是不变的。“我”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应该顺应自然,顺从天道。至于功名,不可取则莫强求。闲时就去游山玩水,享受清风明月。想到这一层,作者就转悲为喜,喜中之喜是参悟了人生之理。
  但无论怎样,苏轼的豪放不是彻底的,他一边唱“大江东去”,一边叹“人生如梦”;他的旷达不是彻底的,他一边欣赏“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一边沉思“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他的乐和喜也不是彻底的,他一边论说“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一边向往“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可见在经历了“乌台诗案”之后,虽能死里逃生,但毕竟尝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心灵的创伤是无法愈合的,因而文中流露出的泛舟之乐、“更酌”之喜是短暂的,更多的是贬谪的悲凉、人生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