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五种岳阳楼

作者:孙绍振




  第一种,范仲淹《岳阳楼记》:豪壮悲情的岳阳楼
  对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知内情者往往以为,如此雄文,必然身临其境,观察入微,通篇都是写实。其实不然。当年范仲淹被贬邓州(在今河南),根本没有可能为一篇文章而擅离职守远赴岳阳。据岳阳楼现存资料,当时滕子京请他属文,只给了一幅巴陵胜景的图画,范仲淹就据此写成这篇千古名篇。
  我们先看看身临其境的滕子京是怎么写岳阳楼景观的:
  东南之国富山水,惟洞庭于江湖名最大。环占五湖,均视八百里;据湖面势,惟巴陵最胜。频岸风物,日有万态,虽渔樵云鸟,栖隐出没同一光影中,惟岳阳楼最绝。〔1〕
  可见用笔甚拙。至于他的词《临江仙》所描绘的岳阳楼,就更简陋了:
  湖水连天天连水,秋来分外澄清。君山自是小蓬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帝子有灵能鼓瑟,凄然依旧伤情。微闻兰芷动芳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八百里洞庭在他笔下,竟然只是“天连水,水连天”,“分外澄清”,剩下就是孟浩然和钱起的著名诗句的袭用。这位很热爱诗文的滕子京并不是瞎子,而是缺乏自己独特的感受和表达这种感受的语词。但没有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则相反。能不能写出东西来,不仅仅在于眼睛看到了多少,更重要的是心里有多少:
  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
  滕子京也说到了洞庭湖的“胜状”:据五湖之广,八百里之雄。但范仲淹强调了洞庭湖和长江、远山的关系,在“衔”字和“吞”字之间,有一个隐喻(口),使长江和君山都在洞庭湖的吞吐之间。滕子京的“日有万态”“渔樵云鸟”“出没同一光影中”,用笔不可谓不细;然而,比起“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却显得笔力稍弱。水准的差异,不能仅仅用思想境界来解释,也许更不可忽略的是艺术修养的层次。文章是客观的反映,同时又是主体精神的表现。主体精神和客观对象本来是分离的,文学形象构成的关键,就是把客观的特点和主体的特点结合起来,光有观察力是不够的,最关键的是要用想象力构成虚拟的境界,以主体的情感、意志对客观景物加以同化,进行重塑。这就需要化被动的反映为主动的想象,想象的自由取决于审美主体的优势。和范仲淹相比,滕子京缺乏的正是这种审美主体的优势。
  这从《岳阳楼记》的开头几句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但是,这一点审美主体的优势,对于范仲淹来说不过是“小儿科”,不值得留恋。对于气势如此宏大的自然景观,他只轻轻一笔“前人之述备矣”,就搁在一边了。其实,他所轻视的“前人之述”并不太俗套,有的还目光远大,视野开阔,气魄雄豪。但为什么他不屑一顾呢?因为在他看来,以豪迈、夸张的语言,把精神聚焦在自然,甚至人物风物上,是此类序记体文章的惯例。长江四大名楼的序记文中最早的《滕王阁序》就是这样的:
  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
  站在地理位置的制高点上,雄视八方,历数人文,以华彩的笔墨,尽显地理形势和人文传统的优越,其基本精神,不外乎一首颂歌。范仲淹显然以自己的审美优势,从这样的话语模式中进行了突围,气势凌厉地提出:
  北通巫峡,南极潇湘,迁客骚人,多会于此。览物之情,得无异乎?
  这一组短句,干净利索地从地理形胜转到人情的特殊性上:第一,不是一般的人,而是“迁客骚人”,是政治上失意的、有才华的人士面临此境的感喟;第二,不是一般的感情,而是“得无异乎”,是有异于常的、有特点的感情。
  文章的立意之高,关键就在这个“异”字上,它不是单层次的,而是多层次的。作者从容不迫地、一层一层地揭示“异”的内涵。
  第一层,在悲凉的景色面前,岳阳楼上文人的情感:
  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触目伤怀,登高望乡,壮志难酬,怀才不遇,忧谗畏讥,悲不自胜——从王粲的《登楼赋》以来,就确立了这样的母题。这种思想境界并不完全限于个人之哀乐,多少与国运民生相关。这种情感以悲凉、孤独、无望为特点,但在范仲淹这里,境界却不一样:
  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
  把悲凉的情感与宏大的空间视野、壮阔的波澜相结合,是很有一点特“异”气魄的。但是,就是这样的特异胸襟,范仲淹也未置一赞词。
  第二层,写的是在春和景明的季节产生的另外一种特异的、和前面的感情完全相反的情感:
  登斯楼也,则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在同样一个现场,在明朗的春光中享受大自然的美好,情感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生气勃勃,神思飞越。要知道,在中国文学史上,写悲凉的作品的成就是很高的,杰作比比皆是;而写欢乐的感情的杰作却寥寥无几。更为难得的是,范仲淹把欢乐写得如此气魄宏大。但范仲淹却以为,这样的喜和前面的悲一样,都不是理想的境界。他提出,还有一种“或异二者之为”的境界,这种境界,“异”在什么地方呢?
  这是我们要注意的第三层: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不以物喜”就是不因客观景观美好而欢乐,“不以己悲”就是不因自己境遇不好而悲哀。以一己之感受为基础的悲欢是不值得夸耀的。值得夸耀的,应该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不管在政治上得意还是失意,都是忧虑的。这种忧虑的特点,首先是崇高化了的:不是为君主而忧虑,就是为老百姓而忧虑;其次是理想化了的:人不能为一己之忧而忧,为一己之乐而乐,在黎民百姓未能解忧、未能安乐之前,就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这种理想化的情感,不是太严酷了吗?这样高的标准,不要说一般文人不能达到,就连范仲淹也做不到,他自己就写过一系列的为景物而喜、以一己而悲的词,如《苏慕遮》和《送韩渎殿院出守岳阳》。这不是言行不一吗?不是虚伪吗?但是从近千年的阅读史来看,这篇文章并没有留给读者虚伪的感觉,相反,读者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很感动。为什么呢?
  第一,这时范仲淹自己也处于被贬的地位。他在《岳阳楼记》里是在勉励自己,对自己提出了比平时更为严苛的要求:不但处于朝堂之上要为民而忧,就是遭到不当的处置,处于江湖之野,也要忧其君。
  第二,从文体上获得解释。在范仲淹那个时代,诗和文是有分工的。诗言志,“志”是独特的情感世界,个人的感情,甚至儿女私情,哪怕像周邦彦、柳永那样的离经叛道的花街柳巷的感情,都是可以充分抒发的。而文以载道,文章的社会功能比诗歌严肃得多,也沉重得多。“道”不是个人的,而是主流的,是道德化的,甚至是政治化的、规范化的。所以在散文中,人格往往带有理想化的色彩。而理想化,一方面是理念化或者概念化的,不讲感情的,所以范仲淹觉得,除了为庙堂为百姓,就不能有个人的悲欢。可是从另一方面看,这种理想化,又是绝对化的、不留任何余地的,连一点个人欢乐的余地都没有。这种绝对化不是理性的特点,恰恰是感情化、抒情化的特点。如果这一点在上述的话语中还不够明显的话,到了下面的这句话就很清楚了:
  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
  这好像比较全面了,更讲理了,更有哲理色彩了:不是不应该有自己的忧和乐,而是个人的忧要在天下人的忧之前,个人的乐要在天下人的乐之后。这就构成了高度纯粹化的人生哲理。高度的哲理,就是高度的理性。个人的忧和乐本来没有合法性,但在一定条件下(“先天下”和“后天下”),就有了合法性。恰恰是对立面在一定条件下的统一和转化,构成了基本的哲学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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