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生命的沉思与超越
作者:朱菊香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在残疾十五年后对个人人生道路和精神探索的结晶,文中充满了作者在横遭命运劫难后对命运深沉、冷静的哲理思考。在痛苦的个人境遇中,史铁生不断思索,不断探寻,先后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苦难、超越了欲望,最后将有限的个体生命置于永恒流转、生生不息的宇宙恒常中,实现了对有限的个体生命的超越,达到了至高的境界。全文共分七部分,各部分既相互独立,又相互联系,层层递进,四个超越融注在其中。
在第一部分中,作者用彻悟的口吻交代了我与地坛的关系,实现了文中的第一个超越——超越生死。地坛离“我”家很近,几次搬家都在它的周围,“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因为“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在此情况下,年轻而迷茫的“我”终日躺在床上,烦躁、郁闷,充斥胸口的只有一个“死”字。有一天,“我”来到了古园,在宁静的古园里思考生与死的问题。古园的“荒芜但并不衰败”正如“我”的残疾但并不屈服。在苦苦思索了几年后,“我”终于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是作者在文中的首次超越,即对死的超越。实现了对死的超越,“剩下的就是怎样活的问题了”。这是一个更难的问题,他需要信心和勇气,需要实践和锻炼。此时,作者将视线稍稍越出自身的范围,写到来这园子的其他人,写到园子里的自然生命、四季更迭,看看别人都有什么样的命运和活法。
由此,作者用四部分的篇幅先后写到了来这园子的许多人,从这些人身上,“我”看到了生活的勇气和信念,也看到了命运的不公与无常,从而实现了第二次超越——超越苦难。
当作者的眼光越出自身,首先看到的就是跟自己最亲近的人——母亲。母亲在遭遇到儿子“长到二十三岁上忽然截瘫”的命运打击的时候,没有逃避,没有退缩,她默默承受着的苦难,用她那柔弱的肩膀,无言地承担起了难以想象的生活和精神的重压。而且,她从不追问儿子一些不宜问的事,从来没说过“你为我想想”这样的话。因为她明白,必须让儿子懂得“未来的日子是他自己的”,“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母亲的爱是坚忍的、通达的、毫不张扬的。母亲的一生是短暂的,她似乎是为了奉献才来到这个世界上走过四十九个年头,而当儿子终于在精神上顽强地站立起来,并且走上一条健康的人生之路时,她却悄然逝去,甚至没来得及看儿子获奖的笑容。在文中,史铁生泣不成声地说:“莫非她来此世上只是为了替儿子担忧,却不该分享我的一点点快乐?”母亲的所作所为,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支持了“我”顽强的精神,接下来作者用满含哲理的、诗一般的语言描写四季景物,体现了作者对生命的热爱,对自然的赞颂。
除了母亲外,在园子里活动的其他人,也给了我许多生命的沉思和感悟。接下来,作者写来这园子的其他人:从中年到老年的夫妻、认真练唱的小伙子、豪爽的饮酒老人、率真的捕鸟汉子、优雅而朴素的中年女工程师、极不走运的长跑家、结伴来玩的哥哥和妹妹。这些人无声地表达着爱情的温馨、人生的乐趣、追求的执著、信念的坚定和亲情的珍贵。作者身陷绝境,但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们却“水滴石穿”般地传递着人生的意义和温暖。尤其是那位极不走运的长跑家,他不屈地与命运抗争,不断地奋斗,却不断地失望,但依然不甘心地说:“先别去死,再试着活一活看。”他的行为和语言激励了“我”,也表达了“我”的心声。
另外,那位多年前就见过的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引起了“我”更深的思索。这位小姑娘天生丽质却先天弱智,这一事实令我震惊,也进一步引起了“我”对苦难的思考:人应该怎样看待自己的苦难?“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因此,作者认为:“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至此,作者对苦难的思考已超出了个人的境遇,扩大到众生的范围。这种深沉的思考,也是作者在文中实现的第二次超越——超越苦难。超越了苦难后,“那么,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呢?”作者在多年观察和思考别人的生活和命运后,再一次向生命的深处掘进。
在第六部分,作者再一次回到内心,重新梳理十几年来时时“来骚扰我,来陪伴我”的三个问题:第一个,死的问题,早已解决;第二个,为什么活?第三个,我干吗要写作。后两个问题再次将作者引入对生命存在价值的思考。既然决定活着,就要实现生命的价值。对“我”来说,写作是实现生命价值的最好方式。但在写作过程中,又常常被写作本身所累,害怕江郎才尽,害怕文思枯竭,“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于是,作者进一步思索“人为什么活着”。这时,“我”发现“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因为人活着还想得到点什么,比如爱情,比如价值观。欲望是不能消灭的,它与人生同在,与人性同在,恐慌更是人生的必然。因此,“我”明白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至此,作者对生命的沉思实现了第三次超越——超越欲望。
史铁生在十几年最真实、最深邃的思索的基础上,超越了生死,超越了苦难,超越了欲望,这对一般人来说,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但思想深邃、致力于探究生命本质的他并没有止于此,而是将有限的个体生命置放在天地宇宙之间,置放在人类生命永恒流转、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的宇宙坐标系中,最终实现了第四次超越——对生命个体的超越,进入无限的宇宙空间。一天夜晚,“我”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我”清醒地听出唢呐声“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此时的史铁生,已完全超脱了肉体和精神,实现了灵魂与宇宙亘古的相通。紧接着,他来了个绝妙的比喻,认为孩子、恋人、老人如同人生的三个阶段,人们像孩子那样欢天喜地地来,像恋人那样恋恋不舍地留,像老人那样无可置疑地走。在人类生命永恒流转的长河中,“我”既是孩子,也是老人,正如太阳,“她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晖之时”。在宇宙这一欲望不息的永恒长河中,拥有人间姓名的生命个体大可忽略不计,更何况个体的生死、苦难及欲望。史铁生超越了个体生命有限的必然,把对生命的沉思带入到了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这是这篇散文的至高境界,是全文的精华所在,也是史铁生作为艺术家奉献给人类的瑰宝。
史铁生的胸怀是如此博大,史铁生的思想是如此深邃,他以自己的残缺之躯奉献给了人类最健全最丰富的思想。2002年作者荣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成就奖,授奖辞中说:“史铁生是当代中国最令人敬佩的作家之一。他的写作与他的生命完全同构在了一起……当多数作家在消费主义时代里放弃面对人的基本状况时,史铁生却居住在自己的内心,仍旧苦苦追索人之为人的价值和光辉,仍旧坚定地向存在的荒凉地带进发,坚定地与未明事物作斗争,这种勇气和执著,深深地唤起了我们对自己所处境遇的警醒和关怀。”史铁生的思想是深邃的、博大的,他的《我与地坛》必将成为经典。
〔1〕史铁生《我与地坛》,春风文艺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
〔2〕《第一至第四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授奖辞》,http://blog.sina.com.cn/slblog_59380?摇of?摇50010007?摇x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