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五种岳阳楼(续)

作者:孙绍振




  第三种,李白《陪侍郞叔游洞庭湖醉后》:岳阳楼前浪漫的洞庭湖
  
  这是一组诗,共有三首,是李白流放遇赦以后,在赴亲友的筵席后所作。有亲友招待,又可游山玩水,这时的李白,心情是比较轻松的。前面两首是这样的:
  今日竹林宴,我家贤侍郎。三杯容小阮,醉后发清狂。
  船上齐桡乐,湖心泛月归。白鸥闲不去,争拂酒筵飞。
  从艺术水准来说,这两首都一般。第一首第一句把参加筵席的人士都称赞为“竹林”的贤士,第二句奉承族叔贤良,第三、四句是自我表现,而这个自我的特点,用“清狂”二字出之,显得太抽象。第二首以白鸥的拂筵而飞表现诗人卸却精神负担,与环境和谐相处,怡然自得的心情。但也不及第三首:
  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要在艺术上读懂这首诗,只是抓字面上的关键词是不够的,其中隐藏的关键词更为重要。这首诗和前面两首表面上写了同一情景,但在艺术上却是两个路子。前两首基本上是写实的,而这一首却是虚拟、想象的。“刬却君山好”是一个假设句,意思是:如果能把君山“刬却”多好。
  李白那从政治上到生活上全方位获得解放的兴奋之情,没有直接抒发,而是通过对洞庭湖的感觉来体现的。虽然他遭遇的灾难比杜甫不知要严酷多少倍,但他获得解脱后的心情却比杜甫不知要轻松多少倍。一方面,他的个性如此;另一方面,他的人缘似乎也比较好。当遭难之时,他是很孤立的,弄到“世人皆欲杀”的程度;可是一旦解脱,又所到之处宴请不断,甚受地方官和亲友的欢迎。杜甫为国家命运而陷于痛苦,甚至连生计都很难维持,传说他长期饥饿,一旦有朋友赠送牛肉,竟死于大啖。而李白却不一样,总是对酒当歌,豪情满怀。同样面对洞庭湖,他不像杜甫那样痛苦,好像战乱、亲人的离散、政治上的灾难都不存在,一切都抛在脑后,只顾眼前的欢乐。全诗只写一个“醉”字。这个“醉”字,第一次点明是在题目上。一般诗人,题目上用过的字,诗中尽量回避,而他却相反,又在最后一句用了这个字,不过不是直接表现自己的醉态,而是写自己的醉想。什么样的醉想呢?要怎样才醉得过瘾,醉得精彩呢?这是个难度很高的课题。因为关于醉态,他已经写过很多,许多名句早已脍炙人口。如《将进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还有:
  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
  醉到这种程度,其姿态之浪漫、之超凡脱俗,可能是无以复加了。如今又来写醉,该从何处出新呢?李白毕竟是李白,虽然他已经年近六旬,但他的想象、他的豪情,仍然不减当年。他的想象从人转到酒上,又从酒转到眼前的洞庭湖水上。诗人神思飞越,让洞庭湖里的水都变成了酒。这样,感情够极端的了吧?但还不够。要让感情更强烈,就要让酒更加无限。那眼前的君山,占据了湖面,这毕竟是个遗憾。那就把君山给铲除掉,酒不是更加无限了吗?这就是第二层次的极端。这个极端是李白在《襄阳歌》中曾经想象过的:
  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
  按《将进酒》和《襄阳歌》的想象,接下去应该是,诗人要豪情满怀地痛饮了。但是这样写,就是想象的重复了,这是李白不屑为的。他的想象来了一个急转弯:他不喝了,他不醉了。他的第三层次的极端是:
  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
  让洞庭湖的水都变成了酒,结果醉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洞庭湖。《唐诗摘抄》说:“放言无理,在诗家转有奇趣。”从实用价值来说,这的确是无理的;但从审美情趣来说,却是有趣的、有情的。诗人的审美情趣从实用理性中解放了出来。文字上是说洞庭秋色为酒所醉杀,实际上是诗人把自己醉杀,同时也让洞庭的秋色醉杀了。在这秋色中,水之滔滔,乃酒之滔滔;酒之滔滔,乃情之滔滔。洞庭之酒,秋色之醉,乃诗人之醉。秋为酒醉杀,是实写;人为秋色醉杀,是虚写。“醉后发清狂”之意,在第一首诗中没有完成,到这第三首,终于把狂态写了出来。弄到洞庭与我同醉、分不清是洞庭醉还是我醉的程度,还不够狂吗?狂得还不够精彩吗?
  这首诗把李白激情澎湃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这也只是李白艺术个性的一个方面。同样是在洞庭湖岳阳楼上,李白还有一首《与夏十二登岳阳楼》,也是很经典的: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如果说前面一首抒写的是激情,以强烈的、极端的感情取胜,那么这一首则以潇洒的感情见长。“楼观岳阳尽”,是不是说没有比岳阳楼更精彩的了?“山迥洞庭开”,站在岳阳楼上,山很遥远,洞庭很开阔,并没有“刬却君山”让湘水平铺而流的冲动。相反,在天水一片的境界中,目送大雁远去,令人忘却了忧愁;山头的明月,美好得像是山专门奉献给自己的一样;人如天上下榻,喝醉了酒,一任凉风吹得衣袖飘舞起来。这和前面的那首相比,是一种很轻松自如的境界,大雁、明月、云间、下榻、天上、行杯、凉风、舞袖,均没有作大幅度的变形变质。
  
  第四种,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岳阳楼的另一面:宏大而又渺小的洞庭湖
  
  题目中的“赠张丞相”和诗的后面两联“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空有羡鱼情”,流露出要权贵提拔的意思。这样的写作目的,说起来有点杀风景。但千年来的读者,对此很少苛求,历代诗话中赞赏有加者比比皆是。原因是孟浩然巧妙地把自己的意图和洞庭湖的风景交融在一起。前两联完全是自然景观的描绘:“八月湖水平”,这个“平”字起得从容不迫。平,就是水很满、很充盈,同时视野很辽阔,一望无际。写到这里,还只是自然景观的实写,没有显出很浑厚的精神内涵来。第二句:“涵虚混太清”。太清,就是天空。把平平的水面和天空连成一片,结成一体,气魄就比较宏伟了。天连水,水连天。这里有几个字,是很有内涵的。一个是“虚”,就是没有具体的形,上下天光,烟波浩渺。还有一个“混”。这个“混”和前面的“涵”结合起来,有点接近现代汉语的“含而混之”,互相渗透,互相融通,没有边界。人的目光、人的身影,就融入这样的宏伟气象之中,人的精神也就不由自主地超越、宏大起来。这两句,一般读者可能觉得并不特别精彩,但是明朝的诗评家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说:“‘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虽律也,而含古意。皆起句之妙,可以为法。”这就是说,虽然是近体的律诗,但是却有古诗的意蕴。什么叫做古诗的意蕴?就是不讲平仄,文字比较古朴,情感比较收敛,平平静静,但有浑厚的意境。这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前面杜甫《登岳阳楼》开头的“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也是五律,同样是很平静的情调,很朴素的语言。五言律诗和七言律诗,往往不同,七言律诗不论是感情还是文字,都相对比较华丽。
  接下来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是千古名句。和前面的诗一样,也是写洞庭湖的波澜,不过不是从岳阳楼,也就是说不是从湖南这一边看洞庭湖,而是从湖北看洞庭湖,这时的洞庭湖同样是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的。“气蒸云梦泽”说的是烟波之气蒸发到长江中游两岸的云梦泽。这个云梦泽,不是当时的地名,而是古代的地名。这样写,有一点古典文化的意味。这当然是想象,从空间上拓展,气魄的豪迈来自想象空间的宏大。“波撼岳阳城”本来是一种错觉。洞庭湖的波澜如果真的要撼动岳阳城的话,那就是一种灾难了。这里强调的是,洞庭湖的波澜起伏,如此宏大,好像岳阳城在起伏一样。这一联之所以成为千古名句,就是因为气蒸云梦的空间感和波撼岳阳的运动感。二者结合起来,不但宏大,而且惊险。这两句诗,和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齐名,但一般诗话家,以为不如杜甫,可能是因为杜甫不但有空间感,而且有时间感。当然,更大的可能是,杜甫内心的悲欢总是和民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孟浩然则往往只限于自己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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