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中国文化妙谛的表达
作者:雷 鸣
一、中国的情感表达方式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有着很大的差别,在表达感情方面,更是有着明显的不同。通常西方人表现出的是开放、直接、浪漫。如“I love you”,在英语世界中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感情流露,拥抱、亲吻也是常见的情感表达。但在我们中国,“我爱你”却是极少听到,除了年轻的情侣在私密场合用这个词以外。父母与子女之间不常用,朋友之间更少用。中国人更倾向于含蓄和矜持。尊崇一种温文尔雅、含而不露的感情表达方式。
《背影》精妙传神地写出了中国人的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在车站,儿子要北去,分别在即。父子俩没有激情的拥抱,也没有“我爱你”“我想你”之类直接、热烈的话语。面对父亲,儿子只是淡淡地说:“爸爸,你走吧。”而当父亲要去买橘子时,儿子望着父亲的背影,内心很不平静:“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父子相对,淡然无语,遥望背影,内心情感奔突,标本-般的中国式的情感表达——内向与含蓄,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能在人前表示自己的脆弱,也不会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
其实,这种中国特有的情感表达方武早已积淀在中国文学深处,如在中国古典诗词里。写送别极少有直接抒发感情,更多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背影武的哀婉;描写爱情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始终不把那种爱表达出来,不同于西方诗人高喊“你是我的太阳,爱情之火烧得我浑身焦灼”之类。
因此,《背影》之所以能打动读者,与其说是作者通过一个背影的典型塑造,将父亲对儿子的’无私之爱烘然托出,引起情感的共鸣。不如说是散文中所书写的这种情感表达方式,已然积淀成为中国人共有的心理经验,所以《背影》才能拨动读者的心弦。我们可以说,这种含蓄的,不同于西方人的直抒胸臆、直言不讳的情感表达方式,契合了我们中国人的心理特征、思维特征。《背影》在这方面触摸到了中国文化的原点,深入到了中国人心理的深层。
二、中国代际关系的映射
由于历史传统、社会文化背景的不同,中西方家长与孩子之间的代际关系迥然不同。西方家长普遍认为孩子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独立的意愿和个性,无论是家长、老师还是朋友,都没有特权去支配和限制他的行为。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不能替孩子做主,而是要使孩子感到-他是自己的主人,甚至在什么情况下说什么话,家长都要仔细考虑,尊重和理解孩子的心理。孩子要自己劳动:自己生活,孩子能做到的,就让他自己做,这是对孩子的尊重。
而中国家长与孩子的关系,如一位法国教育家所言:中国人将儿童当做成人,却将成人当做儿童。的确如此,当孩子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要他们努力学习各种知识,而有的知识是只有到了成年才能理解的。然而,当一个人长大了以后。又将他当做“一个不道德的主体”看管着他,家长对孩子有着过分的保护意识,因此基本上仍然将他当做不能自主的儿童。
《背影》通过记叙父亲送作者上火车、买橘子的日常琐事,不经意间活化出了中国人的代际关系:下一代永远被保持在一个童年状态。那时作者已是成年人,“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父亲因事务繁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究放心不下,“怕茶房不妥帖”。“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父亲亲自陪“我”渡江,送“我”到车站。上了车,父亲“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并且事无巨细地叮嘱“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买橘子,“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父亲的一切言行,都是把我当做未出过远门的小孩子。文章的确凸显了父亲关爱儿子的深厚情意,但透过情感的表层,作品却表达了中国特定的代际关系:下一代人在父母面前是永恒的童年状态,父母永远将儿女当做“小宝宝”,“二十四孝”中“老莱娱亲”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诚然,作品的艺术魅力。贵在以情动人,以爱的力量感染人。《背影》也毫不例外,其感情的真诚炽热着实令读者动容。表达爱之深、情之切的文学作品,与《背影》相类者无数,但朱自清通过捕捉日常生活中的琐事,映射出了中国人普遍存在的代际关系,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照例是制造孩子的家伙,不是‘人’的父亲,他生了孩子,便仍然不是‘人’的萌芽。”于是,每个读者在代际关系的行为方式上,都能从这篇作品中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我心有戚戚焉”。
三、儒家文化的精神图景
《背影》写的是父子关系,但与当时新文学中流行的子辈人生需求与父权冲突的模式截然不同。作者从子辈的角度躬身自省,感激父亲的慈爱,从而建构了一种克己、自省修身、父慈子孝的儒家文化精神图景。因此,朱自清在作品中以父子深情动人的同时,更以自己的人格魅力践习着儒家文化的精神要义。
通过克已,重建父子关系的和谐。文中提到父亲后来人生不顺,“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眉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作家选择了父子情深的感人细节、舍弃了“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的详细铺写,并且用老境颓唐来体谅父亲,为“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感到欣慰,通过克己的艺术体验,作家超越了现实中父子关系的复杂性,在心理上建构起了自己与父亲的和谐关系。
作者在作品中反思了自己心灵中哪怕是对现实伦理关系并未造成伤害的微过。回想起父亲和脚夫讲价钱的事:“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回想起父亲托茶房照料“我”的事,那时“我心里暗笑他的迂……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作家为自己当时未能体谅父亲的爱心反而自以为聪明感到深深的自责。反思自我,而不是在一分为二的分析中替自己当时的想法辩解,朱自清在伦理关系的描写中继承了儒家知识分子“吾日三省吾身”的自省精神和修身意识。也继承了儒家知识分子的仁爱精神和宽恕之道。“让自己在温馨甜蜜的忆念中实现个人的理想人格和道德的自我完善,正是作家写作《背影》的心理需求与心理定式。”
另外,散文还有着对“父慈子孝”的儒家伦理图景的表达。父亲的舐犊情深自不必说,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和爱恋,已植入内心,让人垂泪:“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不过,作者在继承儒家文化人伦关系中合理的一面的同时,又增添了现代人道观念。“我”对父亲“待我渐渐不同往日”的深深谅解,在作品中只有儿子对父亲人生境遇的理解。并没有走向对父亲权威的盲目认同。可以说。朱自清通过这篇散文在现代作家群中显出了自己独特的文化心理积淀,对当时彻底批判传统文化的思潮也是一次智慧的反拨。
学者杨义说过:“文学是文化之华,是文化开出的花朵。是象征的花朵。”任何文学作品都受民族文化系统的制约和影响,都有自己的文化氛围。我们阅读文学作品时倘若从文化的视角切入,就会对文学作品反映生活所采取的特定形武有豁然之感。因此,通过对《背影》文化蕴涵的解读,我们就会明白作者何以写作此文,作品的意蕴也就更加丰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