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窦娥冤》喜中寓悲的科诨艺术

作者:姚昌炳




  科诨一般是指戏曲中的各种喜剧性穿插。在一人主唱制的元杂剧中,科诨往往成为净、丑等角色表现自我的重要手段,其突出表现是抓住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而加以夸张性嘲讽,最能体现中国戏曲滑稽讽刺的传统特点。被王国维誉为“即列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的《窦娥冤》,其中也不时出现一些插科打诨的小插曲,值得我们关注。
  伟大作品之所以伟大,不完全取决于其重大深刻的主题,更在于艺术上的精雕细刻。《窦娥冤》在科诨上的巧妙运用,也足以证明其悲剧杰作的地位。剧中的科诨艺术主要体现在桃杌、张驴儿、赛卢医三人身上。悲剧中插入喜剧性科诨,是否会影响悲剧的严肃性呢?笔者认为关键要看这些科诨在剧中所起的作用。中国古典悲剧与西方古典悲剧不一样,西方古典悲剧大体是排斥滑稽调笑内容的,追求悲苦成分的单一性。中国古典悲剧则不然。我们先来具体分析一下《窦娥冤》中的科诨在剧中的表现。
  楚州太守桃杌,是封建时代黑暗吏治的产物,是昏庸无能、贪赃枉法官吏的典型代表,是窦娥悲剧的直接制造者。从他身上可以得知冤狱遍布的深层原因,感知作者鲜明的爱憎与强烈的愤怒。桃杌即“梼杌”的代称,是传说中的凶兽。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引《神异经》注道:“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大,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很,一名难训。”显然作者有意把这个百姓心目中的“父母官”比为“傲狠难训”的凶兽。桃杌一上场就暴露了昏聩的嘴脸:“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在家推病不出门。”张驴儿与窦娥到公堂打官司,见了桃杌连忙跪下,口称告状,没想到桃杌居然也赶紧向原被告下跪。其随从大为不解地问道:“相公,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桃杌毫不掩饰、赤裸裸地宣称:“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在催人泪下的悲剧中,突然插入这么一段,并不是作者的疏忽,而是独具匠心的妙笔。在“似箭穿着雁口,没个人敢咳嗽”的元代,关汉卿写此剧的目的在于揭露封建官府的黑暗腐败,矛头直指贪官污吏,但不能明言,只能采用曲笔。桃杌的上场诗及向告状的下跪这具体而夸张的描写,看似让人发笑的插科打诨,其实是画龙点睛之笔,入木三分地揭示出贪官污吏的丑恶本质。人们可从这个“父母官”形象上引出许多思考,也为窦娥未来的命运生出一份担忧。这个小插曲还可起暂缓观众紧张情绪的作用。善良的窦娥面对的是狡诈的张驴儿,结果会如何?在此紧张的当口,作者安排桃杌的这段科诨,就不会让观众因长时间的紧张而疲劳,以至注意力下降。有张有弛的结构才是合理的结构。
  插科打诨虽不是戏剧的重点,但其重要性不可小视。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李渔在此主要强调了科诨调节气氛的作用。让观众在紧张的期待中暂时松弛下来,以便情绪的再次提升。看到如此昏官,观众定会在笑过之余,更加关注女主人公的命运走向。窦娥心目中的“父母官”是“明如镜,清似水”的,可桃杌极富喜剧色彩的科诨暴露出的是贪赃昏聩的嘴脸,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大的反差。喜剧性的科诨有力地反衬出后面的悲剧氛围,达到了寓哭于笑的艺术效果。
  张驴儿是典型的市井无赖。以“救命之恩”为由,死气白赖地要挟蔡婆招他们父子为“接脚女婿”。当蔡婆只愿以钱财相谢时,张驴儿立即露出无赖凶相:“你敢是不肯……我仍旧勒死了你罢。”张驴儿父子只是无意中救了蔡婆,并非见义勇为。张驴儿听说蔡婆家还有个媳妇,便对父亲说:“救了他性命,他少不得要谢我。不若你要这婆子,我要她媳妇儿,何等两便?”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哪里是救人?来到蔡家,张驴儿对蔡婆说:“奶奶,你先进去,就说女婿在门首哩。”在未得许可的情况下,这种强行为婿的笑语中,预示着一场急风暴雨的到来。“‘帽儿光光,今日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日做个娇客。’好女婿,好女婿,不枉了,不枉了。”“我今生今世不要他做老婆,我也不算好男子!”张驴儿自我美化的丑态潜藏的是正与邪的交锋。蔡婆的引狼入室,给平静的生活陡添波澜。在张驴儿的无赖与狡诈面前,善良的窦娥怎是对手?加之桃杌的昏庸与狠毒,窦娥的悲剧不可避免。
  赛卢医的形象特征可从其上场诗中得到验证:“行医有斟酌,下药依《本草》;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这不合身份的自白,令人喷饭。身为医生,却对医道一窍不通,还居然有个夸张的名字。世称战国名医扁鹊为卢医,他一庸医居然还叫“赛卢医”。名不副实,滑稽与反讽意味显然。可赛卢医的上场并不只是让人一笑,他是一个与剧中案件密切相关的人物。正因他是一庸医,故而生财无道,只好向蔡婆借钱度日,又无力偿还。在数次被逼债的情况下,他竟顿生恶念,为了区区二十两债银,把蔡婆骗至荒僻处,要用绳子勒杀她,于是引出了张驴儿父子出场,最终与蔡家发生了纠葛。后来又是他卖毒药给张驴儿,导致命案的发生,致使窦娥屈招处斩。赛卢医怕案发受牵连,关掉药铺,从楚州跑到涿州改行卖老鼠药去了。这种庸医能生存于当时的社会,也多少反映出当时社会黑暗混乱的程度,因此出现大量的冤假错案也在情理之中。
  从上述三人的滑稽言行中,我们可以看出科诨并非纯粹的笑料,也不会冲淡作品的悲剧效果,相反,会加深我们对悲剧的理解。尤其是在优秀剧作中,往往寄托着作者的爱憎褒贬。对昏官、无赖的批判与嘲弄,都能从他们的科诨中透露出来。关汉卿作为社会底层文人,深感普通民众的悲惨境遇,以杂剧为武器,通过贪酷昏吏和市井无赖沆瀣一气、草菅人命的事实,揭露和批判了元代社会“覆盆不照太阳晖”的黑暗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