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一个分界点,四处死胡同

作者:廖 悰




  中学教材中选入了鲁迅先生的一些小说名篇,我们要反复阅读咀嚼、融会贯通,才能透彻理解其深刻、丰富的内涵。对于《祝福》中祥林嫂的悲剧命运,传统的解读都谈到夫权、族权、神权等封建礼教思想,这些都属于外在方面的影响。笔者觉得,如能通过小说把握祥林嫂内在的心理发展和变化过程以及原因,就能更完整地诠释《祝福》的悲剧意义。一孔之见,阐述如下,请同人批评。
  
  一、处于“文明”与“蒙昧”的分界点
  
  读懂《祝福》,笔者认为可以从这里开始:鲁镇—卫家山—里山。这是三种不同的文化地域,这三个地方对于理解祥林嫂的心理形成和发展变化都很重要。
  鲁镇——小说中所谓“文明”“开化”的地方。“文明”体现为:这里有讲理学的老监生鲁四老爷,有知道若嫁二夫死后就会被阎罗大王锯成两半的柳妈。这里的人讲究礼教所定的秩序,要求祥林嫂等妇女三从四德,否则,就视为另类,挤出正常人的生活空间,最终窒息而死。
  里山——小说中所谓“蒙昧”的地方。这里有祥林嫂以死抗争再嫁命运的记忆,有壮健不谙礼教的丈夫贺老六,有祥林嫂视为生活全部的儿子阿毛。这里是《祝福》中出现的,远离正常的社会伦常秩序的“边城”。
  卫家山——小说中“蒙昧”和“文明”的中分地段。从小说中我们可以推断,这里应该是祥林嫂生长、初嫁的地方。既然处于中分地段,那么,祥林嫂也理应会受着两边的影响——她从“文明”地方得到的影响是遵循礼教,从一而终;从“蒙昧”地方得到的影响是,没有文化、愚昧、迷信,以及对三从四德等礼教规则尚未完全陷入。
  鲁迅先生匠心独具,“残酷”地让祥林嫂辗转于三种文化地域,由所谓的“蒙昧”与“文明”猛烈碰撞,终于得以淋漓尽致地叙写出当时中国妇女普遍的悲剧命运。所以,如果祥林嫂只在一个地方生老病死,她都能过上安稳的一生,而不至于精神死灭,在四十上下便离开人世。祥林嫂从卫家山走进鲁镇,再从鲁镇走进里山,又因死了新丈夫和儿子仍然无法安住,只得重又回到鲁镇。文化地域的变迁伴随着祥林嫂起伏剧烈的遭际,使得小说人物心理发生悲剧性变化,形象因此而完整丰满,小说的悲剧内涵愈发深广,具有超越时代的震撼力度。
  
  二、四处死胡同
  
  把握了鲁镇、卫家山、里山这三个典型文化地域,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出现了四处祥林嫂走不出去的“死胡同”。这些构成了她一生都解不开的死结,使她最终精神死灭。
  第一处:想从一而终而不得
  祥林嫂初到鲁镇,年纪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服丧,“只是顺着眼”,不爱说话。她到鲁四老爷家做工:
  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
  不联系后文,我们难以理解为何祥林嫂刚来心情沮丧(虽有丧夫之痛,但绝非全部原因),而后来虽那样繁忙,却身心都见好转。但好景不长,后文立即由这里平和的叙述转向一个紧张的情节:祥林嫂的堂伯出现;十几天后,婆婆先斩后奏,抢了祥林嫂回去。我们才知道,祥林嫂是在死了丈夫后逃出来的。
  死了丈夫,但夫家还有婆婆。祥林嫂的依附关系尚在,对丈夫的从一而终可以转移到对婆婆的恭顺供奉上面,这是礼教提倡的。但悲哀的是,由于丈夫死得太早,没有留下子嗣,祥林嫂在婆婆眼中没有多少价值。精明强干的婆婆为小儿子计,为自己计,就把祥林嫂再嫁给里山贺老六了。
  于是祥林嫂面临死胡同——按照礼教规矩听从婆婆的,就要违背本心再嫁;按照礼教规矩不再嫁,为丈夫守节,就是不守妇道,没有顺从婆婆——由“夫权”衍生的最高权威。她本能地选择了守节,于是才逃到鲁镇,将此作为她回避这个走不出的死胡同的港湾,因此虽工作繁重,却身心好转。但她最终还是逃不开夫家的追捕。虽然先斩后奏抓祥林嫂形同强盗行径,且有损鲁四老爷的尊严,但由于是婆婆出面,“师出有名”,所以鲁四老爷只能以“可恶!”“然而……”不了了之。
  第二处:想终老里山而不得
  从卫老婆子口中得知,经过殊死抗争无效,祥林嫂再嫁给里山贺老六,并过上了好日子。
  此时祥林嫂的生活又走进一个安稳平和期:
  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他们娘儿俩,母亲也胖,儿子也胖;上头又没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气,会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运了。
  祥林嫂的确是交了好运。男人身处里山,礼教观念淡薄,并不看重所谓的贞洁、再嫁什么的,更何况有了儿子。贺老六一定非常珍爱妻子和儿子,自己又能干。上面又没有婆婆在颐指气使,小日子过得实在又充满希望,所以,祥林嫂没有理由始终惦着过去,为再嫁而耿耿于怀。她在接受现实,开始爱新丈夫、儿子和这个温暖的家。她很幸福——如果没有变故,不再回到鲁镇,不再回到“文明”中的话。
  鲁迅先生在这里又考验了一下读者的心理承受能力——贺老六伤寒复发死了,一重打击;儿子阿毛被狼吃了,心理受重创(按礼教说法:夫死本可以从子。儿子死了,祥林嫂从此没有依附和寄托);大伯收屋,她又被扫地出门了。于是,祥林嫂又被卫老婆子带到鲁镇,带到老监生鲁四老爷家。
  第三处:想平静度日而不得
  再嫁再丧夫的祥林嫂又出现在鲁镇,所受待遇殊非第一次可比。
  这里对祥林嫂的外貌描写与第一次同中有异:同样的装束,同是服丧,但两颊没有了血色,眼角有泪痕,带着小铺盖——她现在全部的家当。语言描写迥异:第一次她很少语言,这次却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述说儿子阿毛遭狼的经过。外貌描写相异的地方凸现了她心理遭受的重大打击;语言描写则凸现了她在心理严重失衡后,本能地想求得鲁镇人的同情,幻想以这种方式淡化鲁镇人对她再嫁的“伤风败俗”行为的鄙薄。
  但她所做的努力不久便成无用功。鲁镇这个“文明社会”忘不了祥林嫂的“伤风败俗”。鲁四老爷告诫四婶:祥林嫂“不干不净”,祭祀时不可让她沾手;鲁镇人对祥林嫂的态度是“又冷又尖”的。“冷”和“尖”体现了鲁镇人对她的排斥和攻击。
  祥林嫂想乞求鲁镇人的同情而不得,转而乞求鲁镇人的忽视。于是,她乖觉地蜷缩到阴暗的小角落:
  ……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看雪花。
  然而从阿毛遇难到把阿毛和别的小孩比较,再到祥林嫂头上的伤疤,鲁镇人对待这个“玩物”是极尽残忍之能事的,一有机会便揭开她的伤口,再撒上盐,看她的痛楚,然后自己满足地大笑。
  鲁迅先生安排柳妈出现,将本处在悬崖边的祥林嫂又重重地推了一把。从柳妈那里,祥林嫂得知因为自己再嫁,死后还要在阴间受到被锯开身体分给两个男人的酷刑,她很恐怖;也得知,可以捐门槛“赎身”。经过苦闷思索,祥林嫂决定以天价“赎身”,重新获得正常人的生活资格,且消除罪孽,阴间不再受酷刑:
  ……换算了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的站着。……
  这里祥林嫂取酒杯跟第一次不同,多了一个“坦然”。因为她已经“赎身”了,意味着她又“正常”了,回到不受鲁镇人歧视的“阳光”下了。但四婶如第一次一般,依然断然地阻止她沾手祭祀,向她宣告她早被“开除”出“正常社会”了。这个死胡同她再也走不出去,她按照柳妈的建议去“赎身”,但还是得不到承认。于是,祥林嫂的精神彻底死灭。
  第四处:想安心死去而不得
  这体现在文章的开头:“我”遇到祥林嫂,祥林嫂已经纯乎一个乞丐了,但她并不讨钱,她“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问“我”人死了有没有魂灵。“我”知道祥林嫂的过去,“我”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所以想给她一个能让她安心的答案,但“我”终于逃遁了。祥林嫂在别人祝福的时节,穿不过若干死胡同而凄惨死去。
  “我”不能回答,因为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如果回答没有魂灵,那么祥林嫂花天价捐门槛的“赎身”便没有意义;如果回答有魂灵,那么她虽“赎身”却未被社会承认,死后会不会遭受锯身的酷刑呢?她怎么去面对阴间的两位丈夫呢?这是她临死前最后面临的死胡同,虽然她已经预知自己将离开人世,但就连死都得不到安宁!
  这就是《祝福》的巨大悲剧,这就是鲁迅先生的巨大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