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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东南飞》注释拾补

作者:谢政伟




  一、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某课标教材注:[恨恨那可论]心里的愤恨哪里说得尽呢?恨恨,愤恨到极点。
  教材将“恨恨”解释为“愤恨到极点”实属望文生训,《汉语大词典》《辞源》等辞书将其解释为“抱恨不已”,同样不确。陈丹、陶智《〈孔雀东南飞〉中的“严妆”与“恨恨”》(《语文建设》2007年第5期)一文将其理解为“悲伤、惆怅”,似乎也不够精确。
  我们不妨再来看一些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中的用例:
  (1)彦先来,相欣喜,便复分别,恨恨不可言。(陆云《与杨彦明书》)
  (2)于是与妇言语,悲喜恩情如生。良久,闻鼓声,恨恨不能得住。(干宝《搜神记》卷二“营陵道人”条)
  (3)或得要道之诀,或值不群之师,而犹恨恨于老妻弱子,眷眷于狐兔之丘。(葛洪《抱朴子内篇·论仙》)
  以下是一些唐宋时期文献中的用例:
  (4)挥霍次,二青衣曰:“郎可归舟矣。”汉阳乃起。诸女郎曰:“欣此旅泊接奉,不得郑重耳。”恨恨而别。(郑还古《博异志》“许汉阳”条)
  (5)夜阑彻烛,连榻而寝。迟明叙别,恨恨俱不自胜。(牛僧孺《玄怪录》卷一“来君绰”条)
  (6)久居于此,将别不无恨恨。(《太平广记》卷四四一引《玄怪录》)
  利用排比归纳的训诂方法,我们结合以上各例所在的具体语境细加揣摩,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这些“恨恨”都是用来描写亲友、情人等离别时心理的,其中例(3)尤具启发性,“恨恨”“眷眷”相对成文,“恨恨”“眷眷”二者同义尤为明显。又如萧统《文选》卷二九李陵《与苏武》:“徘徊蹊路侧,恨恨不得辞。”吕向注:“恨恨,相恋之情,不能为别。”蔡镜浩《魏晋南北朝词语例释》(江苏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亦释“恨恨”为“恋恋不舍”。如此释义置于以上各例中显然是既合理又贴切,可见“恨恨”还有一种用法,即用来形容亲友、情人等在离别时的依恋不舍之情。
  再结合课文的具体内容来看,焦仲卿与刘兰芝此时正好是离别在即、死意已决,彼此心头自然会弥漫伤心、悲痛、惆怅等思绪,但在生离死别之际他们那种依恋不舍之情应是最为突出,也是最难割舍的。这样理解,诚如清王引之《经传释词·自序》中所言:“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虽旧说所无,可以心知其意者也。”可见将课文中“恨恨”释为“依恋不舍”似乎更为妥帖。
  
  二、行人驻足听,寡妇起彷徨。
  
  某课标教材注:[寡妇起彷徨]寡妇(听见了)从床上起来,心里很不安定。
  这两句话颇有意味,只是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句中“行人”“寡妇”二词看似简单,其实意义非同寻常。教材在注释方面存在两个问题:一是漏注“行人”一词,这无疑会影响广大师生对其含义的把握。有的教辅书释之为“来往的行人”或“路过的人”,实属望文生训。二是对于“寡妇”一词,教材如此直译显然是误解了它的含义。其他许多注本对之多阙而不注,也极易让人误解为“丧夫之妇”。
  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汉语读本》(修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将此“行人”释为“游子,孤身远游的浪子。多与思妇相对而言”,无疑是十分精确的。我们发现,在一些表现思妇、闺怨题材的汉魏六朝诗歌中多见“行人”一词,例如王元长《秋胡诗》:“游禽暮知反,行人独不归。”何逊《闺怨诗》:“闺阁行人断,房栊月影斜。”鲍泉《寒闺诗》:“行人消息断,空闺静复寒。”费昶《芳树》:“行人早旋归,贱妾犹年少。”闻人倩《春日诗》:“行人今不返,何劳空折麻?”其中的“行人”显然都不能按常义来理解,而应该理解成“游子”。
  再来看两个有关“寡妇”的例子。汉袁康《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地传》:“独妇山者,勾践将伐吴,徙寡妇致独山上,以为死士示,得专一也。”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侍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细品原文不难发现,前者是说越王勾践在攻打吴国前,为使那些敢死的勇士安心地去打仗,将他们的妻子(“寡妇”)迁移到山上(此山后来名为“独妇山”);后者则是说那些无限期修筑长城的戍卒深知自己生归无望,同时又不忍妻子(“寡妇”)独守空房,于是寄信劝其早日改嫁。显然这些“寡妇”的意思都不是今天所谓的“丧夫之妇”。
  清代顾炎武《日知录》卷三十二“鳏寡”条云:“寡者,无夫之称,但有夫而独守者,则亦可谓之寡。”《汉语大字典》“寡”条即列有“有夫而独守”一义。而对于“寡妇”一词,王力先生主编的《古代汉语》(校订重排本)(中华书局1999年版)已明确指出:“古代凡独居的妇女都可叫寡妇。”《汉语大词典》《辞源》“寡妇”条都列有“独居守候丈夫的妇人”一义。以上两例及《孔雀东南飞》中的“寡妇”其实就是这种用法。《中古汉语读本》释《孔雀东南飞》中“寡妇”为“犹言‘思妇’,指独守空房的女子”,也是准确的。
  虽然弄清了“行人”“寡妇”二词的确切含义,但如果我们不将这两句话结合起来理解,就仍然难以体会到作者的良苦用心。为使广大读者能够较为准确地把握其中的内涵,我们不妨对这两句话作如下解读:“行人”一句是说远游未归的丈夫(“行人”)在听到鸳鸯相向而鸣时怦然心动,于是驻足,顿生室家之思,想念在家的妻子(“寡妇”);“寡妇”一句则是说独守空房的女子(“寡妇”)本来就因思念在外的丈夫(“行人”)而惆怅,在听到鸳鸯悲鸣时,就显得更加彷徨不定,心里更是盼着丈夫早日归来。文中“行人”与“寡妇”的两地之思真可谓一种相思,两处离愁,若将“行人”“寡妇”二句割裂开来理解,则显然会失去该诗的原味。
  作者在文尾处如此着笔,颇有深意,其目的显然是想唤醒那些远游在外的丈夫及时知返,告诫他们千万别辜负独守空房的妻子的一片痴心,不要再让类似刘兰芝的悲剧重演(“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