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无处可寻、无处不在、无可奈何的忧愁

作者:孙绍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是一首很有名的词,从当时到当今,大多词评家都集中赞赏它的十四个叠字。张端义《贵耳集》说:“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回顾了诗中用叠字的历史,列举了诗中有一句叠三字者,有一句连三字者,有两句连三字者,有三联叠字者,有七联叠字者,只有李清照,“起头连叠十四字,以一妇人,乃能创意出奇如此”。还有人指出:元朝著名曲人乔吉的《天净沙》词中,有“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之句,是“从李易安‘寻寻觅觅’得来”。
  叠字的使用,千年来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原因固然在于韵律的特殊,因为叠字作为一种语言现象,是汉语的特点;其次,在诗歌中如此大规模地运用叠字,确系空前绝后。但是,从修辞技巧来说,这样叠字并不是越多越妙。太多,也可能给人以文字游戏的感觉,如刘驾的“树树树梢啼晓莺,夜夜夜深闻子规”,每句前的叠字完全是多余的;又可能造成单调繁冗之病,像韩愈的《南山》“延延离又属,夬夬叛还遘。喁喁鱼闯萍,落落月经宿。訚訚树墙垣,巘巘架库厩。参参削剑戟,焕焕衔莹琇……”,一口气连用了许多对仗的叠字,给人以佶屈聱牙之感。而李清照用叠字却用得轻松自如。这当然与她用的都是常用字有关,但是还有一个最为根本的原因,就是内容上、情感上的深沉。
  对于李清照这首词,近千年来,词评家们往往被她叠字的韵律迷了心窍,大都忘记了她叠字的成功在于与表达的情感达到了高度的和谐。
  一开头就是“寻寻觅觅”,这是没有来由的。寻觅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寻到了没有呢?没有下文。接着是“冷冷清清”,再看下去,“凄凄惨惨戚戚”,问题就更为严重了,冷清变成了凄惨。这里有一种特别的情绪,是孤单的、凄凉的、悲戚的,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为什么弄出个“寻寻觅觅”来呢?一个“寻觅”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又没有什么寻觅的目标。这说明,她自己也不知道寻觅什么,原因是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失落了什么。这是一种不知失落的失落。在《如梦令》里,她还清楚地知道自己失落的是青春,别人不知道,她知道。她是不是感到有点孤独,不太清楚,但是她不凄惨,至少是不冷清。而在这里,她不但孤独、冷清,而且凄惨;一个凄惨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再来了一个还不够,还要加上一个“戚戚”,悲伤之至。她知道,失去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也是寻觅不回来的。她是朦胧地体验着、孤独地忍受着一种失落感。这种失落感和她词中叠字里断续的逻辑一样,是若断若续的。这样的断续,造成了一种飘飘忽忽、迷迷茫茫的感觉。这是第一个层次:沉迷于失落感之中,不能自已,不能自拔。
  下面转到气候,“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是调养身体吗?照理应该是。但是从下文看,最难将息的可能不是躯体,而是心理。为什么?她用什么来将息、调理自己的身体?用“三杯两盏淡酒”。喝酒怎么调养身体,尤其对于古代女性?是借酒消愁?但酒是淡酒,不太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打发这漫长的日子也。但是这个办法没有用,敌不过“晚来风急”。风急了,就是冷,酒挡不住寒气。
  李清照如果光是为了挡寒的话,就俗了。她借着“风”字,来了一个空间转换,目光从孤独狭窄的住所转移到了天上:“雁过也”,这个“也”字,韵味不简单,是突然冒出来的语气词,有当时口语的味道。这个“也”字,是不是有点喜悦轻松的语气?大雁是季节的符号,说明秋天来了;加上又“却是旧时相识”,是老朋友了。本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是李清照却乐不起来。绿肥红瘦,春光明媚,尚且悲不自胜;秋天来了,群芳零落,更该悲了。本来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就有悲秋的传统,李清照当然要悲凉一番。这种悲凉,又因旧时相识而更加沉重:又是一年了。这个雁,还有一层暗示:鸿雁传书。早年她写给丈夫的词中就说:“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岁月催人老,加上写此词时,已是“靖康之难”之后,李清照此时家破夫亡,即便大雁能传书,也无书信可传,这自然更令人神伤。这是第二个层次:心理调整不但失败,反而加重了悲愁郁闷。
  下半阕,心情更加沉闷。“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这比“绿肥红瘦”更惨了,不但憔悴,而且有点干枯了。说“有谁堪摘”,而不说什么人摘,是不是有人老珠黄之感?留给读者去想象。这是第三个层次:青春年华只剩下满地枯败的花瓣。悲郁之至,对自己无可奈何,几乎是无望了。
  无计可施,只有消极忍受。没有办法排遣,只有希望这白天不要这么漫长,早点儿过去,让天色早点儿黑下来,眼不见,心不烦。但又不是干脆睡大觉,而是守着窗子。“守着窗儿”,是不是舍不得离开?毕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冷冷清清,不如守着窗子,多多少少还能转移一点注意力。但是,时间是那样漫长。为什么那样漫长?这里有个暗示,因为是“独自”,只有一个人,怎么能熬到天色暗下去?这是第四个层次:对老天放弃抵抗,无可奈何,忍受排遣不了的孤单。
  第五个层次是全词的高潮。已经是对自己、对老天都无可奈何了,选择了认命,忍受时间的慢慢消逝,好容易等到黄昏了,视觉休息了,可是听觉却增加了干扰。那滴在梧桐叶子上的细雨,一点一滴的,发出声音来。秋雨梧桐,本是古典诗词中忧愁的意象,李清照突出了它的过程,点点滴滴都在提醒自己的孤独、寂寞、失落、凄惨。这个“点点滴滴”,用得很有才华。一方面是听觉的刺激,这种刺激虽然不强烈,但却持续漫长,无止无休;另一方面是和开头的叠字呼应,构成完整的、有机的风格。叠字首尾呼应的有机性,与情感上的一个层次性的推进,最后归结为“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众多层次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从内容到形式、从情绪到话语,高度统一,水乳交融。
  有些专家,不从内在的联系上寻求结构的完整性,而是从时间着眼,说这首词从早晨写到晚上,认为“晚来风急”当为“晓来风急”,这样,与后来的黄昏凑成一整天,时间上就完整了,而且也符合李清照《声声慢》的“慢词”体制。但是从内容上看,这首词虽然属于“慢词”,情感节奏却并不慢,一共二十一个句子,情绪却有五个层次,平均每一层次只有四个句子,变化应该是非常快的。全是抒情的跳跃性的意象组合,谈不上什么“赋体”,既没有多少篇幅是叙述性的,更没有任何敷陈渲染,有的是意象的组合、空间时间的转换,外感与内心活动都有逻辑的空白,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所谓一天的过程,并不是像赋体那样有头有尾的。就算是“晓来风急”,从早晨到黄昏,中间并没有时间的推进,说一天,只是早晚,当中的时间过程,不是李清照的词里有的,而是专家们发挥想象用自己的经验补充创造出来的,而这恰恰不是赋体的功能。如果不拘泥于从早到晚,老老实实承认从一开头就是“晚来风急”,时间上集中在傍晚、黄昏,但是心理上纵深层次很丰富,不是更加具有“情采”和文采的“密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