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长亭送别》的语言风格

作者:孙桂平




  《长亭送别》遣词用语精妙,达到了王国维所说的“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出其口”。〔1〕简单地说,其语言风格是兼雅艳、本色、当行而有之。
  
  一、《长亭送别》:雅艳之词
  
  从“雅”的方面看,雅艳风格侧重指用语渊源有自。“雅”暗含着这样的创作倾向:突出书卷气息,努力拓展剧本与传统文化知识之间的联系。在《长亭送别》中,这集中地表现为频繁地运用典故。如[满庭芳]中的“举案齐眉”,〔2〕出自《后汉书·梁鸿传》。 [朝天子]中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出自《庄子·则阳》以及班固《难庄篇》。[耍孩儿]中的“淋漓襟袖啼红泪”,出自《拾遗记》所载薛灵芸故事。用典在元代以前就是诗文创作的常用手法,其妙处在于以简练的语词唤起读者对所熟悉的知识背景的回忆,达到引发共鸣的艺术效果。《长亭送别》用典平易不晦涩,将莺莺的别离情感表达得典雅细腻而又不失自然明白。
  从“艳”的角度看,雅艳风格侧重指辞藻艳丽。“艳”潜藏着这样的创作倾向:行文不吝张扬词采,积极地从传统文学中汲取营养。在《长亭送别》中,这集中地表现为多处化用前代脍炙人口的诗词。如[脱布衫]中的“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凄迷”,就化用《九歌·湘夫人》“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和秦观《满庭芳》“天粘衰草”之意。[幺篇]中的“清减了小腰围”,颇得柳永《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之意。[耍孩儿]中的“比司马青衫更湿”,出自白居易《琵琶行》。[收尾]中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则套用了李清照词《武陵春》语意。至于 “柳丝” “斜晖” “夕阳古道” “秋风”等,也都是传统诗词中表达离情别绪的典型意象。对诗词名作和传统意象的化用,使《长亭送别》具有浓郁的诗味,增强了唱词的含蓄性、抒情性和感染力。
  《长亭送别》的雅艳风格还体现为对该剧故事发展渊源的尊重。其道白云:“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系袭用唐代元稹《莺莺传》。[端正好]云“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是改自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的《小亭送别》[尾]中的“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长亭送别》适当撷取原型文学作品中的词句,让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有温故知新之感。
  因继承文学传统而形成的“雅艳”风格,是《长亭送别》具有高尚文化品位的标志。
  
  二、《长亭送别》:本色之词
  
  所谓“本色”,指唱词、话白符合出场人物的身份,如清徐大椿《乐府传声》所言:“因人而施,口吻极似,正所谓本色之至也。”〔3〕《长亭送别》写离别之苦,就能彰显本色。
  情人离别是中国文学的传统题材,《西厢记》之前已出现众多佳作。《长亭送别》所写,虽也不出“吟苦”二字,而有细腻传神的本色之妙。[叨叨令]连用十组叠字,较之李清照《声声慢》还要多。在抒怨妇别离之情方面,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套用傅庚生《文学欣赏举隅》的评语就是:“此等离别的心情,唯女儿能有,非叠字不能传达;设使写张生心情,虽同样是离别愁苦,断不能下此叠字。”〔4〕叠字不仅写出了莺莺异于张生的女性特质,也符合莺莺大家闺秀的身份。
  《长亭送别》写离别,还发挥了剧本便于叙述的特点,渲染了莺莺正常感觉的变异情况。一则叙述了莺莺的身心变化,如[滚绣球]中的“减了玉肌”,[幺篇]中的“清减了小腰围”,[朝天子]中的“恨塞满愁肠胃”,[耍孩儿]中的“心内成灰”。二则让日常生活景象在莺莺的感觉中变形变味,如[滚绣球]中的“柳丝长玉骢难系”,[快活三]中的“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三则让莺莺遵循感情至上原则而对正统生活逻辑进行反叛。如[幺篇]云“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朝天子]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二煞]云“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上述三类唱词真切地描绘出一个感性远胜于理性的多情莺莺形象。
  在《长亭送别》中,莺莺的唱词和道白非常契合她的个性,塑造了一个多情、纯情、深情的女性形象,是典范的本色之词。
  
  三、《长亭送别》:当行之词
  
  “当行”在这里主要指话白、唱词符合剧场演出具体情境的安排。《长亭送别》表现的具体情境是离别,唱词与话白处处紧扣离别来写,并且写得别有佳致。
  《长亭送别》的当行之笔,体现在它适合戏剧演出的要求,也体现在它能写出崔张离别的特殊性。如[滚绣球]应该参考了“董西厢”《小亭送别》的[大石调·玉翼蝉],而[大石调·玉翼蝉]多处化用柳永《雨霖铃》,为《长亭送别》所不取。原因在于,人们对柳词的情景已形成固定印象,如果莺莺唱着类似柳词的词句,则观众看到的是莺莺的表演,想到的却是柳永与情人的告别,这必然使观众的视觉与听觉发生分裂。出于这种考虑,[滚绣球]多用白描,如 “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样,场面就具有了现实可感性,观众接受起来也会觉得很和谐。而且,[滚绣球]以“相思回避”点出莺莺因为母亲在场而有所顾忌,又以“破题儿又早别离”点明莺莺与张生恩爱未久即被迫分离,这样,《长亭送别》作为别离场景的特别之处,就被揭示了出来。
  《长亭送别》的别致,还体现在唱词对莺莺对待张生的心理流程作了精当的描述。一则是同情,如[脱布衫]云“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小梁州]云“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莺莺所同情者,是眼中张生的情状。再则是关心,如[五煞]云:“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莺莺所关心者,是未见到但可以预料的张生的旅途生活。三则是担心,如[二煞]云“我只怕你‘停妻再娶妻’”, “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莺莺所担心者,是根据人情世故推断的有可能发生的情变。这三种心理变化有虚有实,使《长亭送别》有“别情无极”之妙。
  可以想象,当剧作家构思《长亭送别》时,他会感觉到这折戏好写,因为有许多旧的范例可以化用;但他又会感觉到这折戏难写,因为他必须考虑到杂剧创作的具体要求,而绞尽脑汁地去推陈出新。《长亭送别》能以独创之笔写出崔张离别的“此情此境”,而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无愧于典范的当行之词。
  四、[端正好]:兼容雅艳、本色与当行
  《长亭送别》中的[端正好]多处套用前代词人优美的词句,具体地说,有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有李清照《声声慢》“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满地黄花堆积”,以及苏轼《水龙吟》“晓来雨过……点点是离人泪”。这样的唱词在熟悉宋词的读者和听者看来,似曾相识而浑若自成,“雅艳”的特点非常明显。
  [端正好]中“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两句,系改自“董西厢”中“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焦循《易余龠录》评云:“‘泪’与‘霜林’,不及‘血’字之贯矣。”〔5〕焦循认为“董西厢”此处将分别的伤感表达得元气淋漓,为王实甫所不及,有其道理。但王实甫之所以作这样改动,是因为“董西厢”中的两句系出于张生之口,当展现真情男子的刚烈风貌;而[端正好]为莺莺的唱词,当蕴涵大家闺秀的柔美气质。王实甫对唱词的处理,也是出于“本色”的需要。
  [端正好]是写送别之情的,因此唱词所用的意象都与离别的伤感有关。如“碧云”,江淹《拟休上人别怨》诗云:“西北秋风至,楚客心悠哉。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 “黄花”,有李清照“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之意。首句用“天”,次句用“地”,暗示才子佳人将成“云壤之别”。可以说,[端正好]唱词所用之意象,无一不与离别相关,谓之“当行”,确而无疑。
  [端正好]将雅艳、本色、当行三种语言风格巧妙浓缩在二十余字之中,既有诗词的韵味,又适合剧场演出。作为千古传诵的经典唱词,确实名不虚传。
  〔1〕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
  〔2〕 文中《长亭送别》引文均出自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必修)第4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3〕 《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4〕 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北京出版社2003年版。
  〔5〕 焦循《易余龠录》,《木犀轩丛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