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老调新弹

作者:田景梅 张丽军




  自《阿Q正传》问世以来,阿Q精神胜利法一直是人们评论不休的话题。具有精神胜利法的阿Q还逐渐跨越了文学界的门槛。走入其他学科的研究视野,成为一个跨学科、跨世纪、跨文化的现象。但总起来看,对阿Q精神胜利法的研究还主要集中在文学和美学领域,且对其批评多于谅解。文本解读多于心理解读。本文拟从心理学的视角重新审视阿Q的精神胜利法,以期为它提供一个本原意义的心理学解释。
  
  一、阿Q精神胜利法的心理实质和适应意义
  
  所谓精神胜利法就是一个人遭到失败、受了屈辱后。不能面对现实,而是用自欺欺人的办法,求得精神上的自我安慰和满足。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是一种典型的心理防御机制,正如孙中田指出的。“防御机制是阿Q精神胜利法的硬核”。
  心理防御机制是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首先提出的概念,指自我在解决那些可能导致精神疾病的冲突时所使用的全部策略。换言之,当一个人受到挫折或心理上产生冲突时,必然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焦虑,为了缓解焦虑,人必须采取一些策略。这些用来缓解焦虑和不快的策略就是防御机制。当前,心理防御机制已被普遍看做个体对环境、对社会的一种适应。阿Q精神胜利法的典型表现之一即“儿子打老子”论,其心理实质是试图通过幻想、否认等手段缓解内心的痛苦和压力,以矫正心理失衡、维护自尊。它是阿Q对当时社会环境的一种无可奈何的适应。具有减轻痛苦、重新获得心理平衡的心理保护功能。在个体心理层面上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和适应价值。
  从种群的角度讲,适应环境不仅是一种生存选择,而且是一种生存本能。从个体的角度讲,适应不仅是维持生存的最基本手段,而且也是维护心理健康的核心内容和关键目标。心理学家皮亚杰曾指出,适应有同化和顺应两种形式。前者是指个体接纳、改变外界信息而无须改变自己,后者是指个体必须改变自己才能接纳新信息。在当时剥削和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的社会关系中。阿Q作为一个典型的小人物,以其微不足道的个人力量显然无法通过改变环境来适应社会,在这些微弱的个人力量汇合威一股强大的集体力量之前,阿Q只能暂时改变自己以顺应环境。比如。他被人打了,但他不具备反抗的能力和条件,或者反抗之后会面临更大的健康乃至生命威胁,这时选择忍耐反而是一种保全策略。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忍耐的心理实质是压抑。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压抑不利于人的心理健康,长期的压抑会导致心理病变。为了消除被欺凌带来的心理痛苦和心理失衡,人有时需要找寻一个可以让心理相对舒适、让“面子”过得去的借口,这就催生了精神胜利法。同样是挨打。阿Q“儿子打老子”的说法至少让自己在心理上占了少许便宜。失衡的心理因此得到一定程度的矫正。因此。剥除政治的外衣,就其本质而言,阿Q的精神胜利法并不全是国民劣根性的体现,而是有着人类原初的生存意义和个体健康的心理价值。所以,抛开社会的、政治的立场。阿Q的精神胜利法有积极的一面,不应受到太多苛责。
  因此,从心理学的角度看,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一种最普通的心理防御机制,其目的在于调整心理失衡、维护其微霸的自尊心。
  
  二、阿Q精神胜利法的诞生根源和现实土壤
  
  问题在于,为什么精神胜利法这一古已有之、今日犹存的心理防御机制在阿Q身上如此典型呢?
  如前所述,精神胜利法是一种对环境的无奈适应,是一种比较消极的适应手段。它一般产生于积极的适应手段难以奏效或难以实施之时。阿Q并非不想反抗,并非不想用更积极的手段去适应未庄的生活。比如,他一开始并没有去偷盗,而是靠双手吃饭,只是在这一机会被无情剥夺,自己陷入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之后。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以偷盗为生。再如,阿Q被赵太爷打了之后,也并非不想反抗,但他没有能力和勇气反抗,因为他必须活命。因此,一切所谓积极的手段在当时的环境中都已无法实施,也就是无法去同化。只好改变自己。包括自己的意识和思想。于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就诞生了。
  可见,精神胜利法有其特殊的诞生根源和现实土壤。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各种压迫促成了阿Q精神胜利法的畸形发展。也许我们要这样责问阿Q:为什么不发展自己,使自己也成为一个赵太爷之类的“重量级”?这在当时的环境里明摆着不可能,阿Q就连参加“革命”也不能,因为“革命”的专权也被假洋鬼子之流霸占了!为什么不平平静静或平平庸庸地像其他农民那样活着?第一。在当时的未庄,农民不可能平平静静地活着,一则有赵太爷之类的压迫,二则“革命”的脚步也日益通近;第二。阿Q不可能像其他农民那样活着。因为他既没有土地也没有手艺。甚至连间破草房也没有。但是。阿Q又是当时贫穷农民的特殊代表,因为当时的农民,土地随时会丧失。手艺随时会变得一钱不值。换言之,他们随时会成为另一个阿Q。为什么不能拿出大丈夫的气概来自尊地活着?心理学家马斯洛曾提出一个著名的需要层次理论,认为基本的生理需要(如吃饭、穿衣)得不到满足,很难谈及类似自尊之类的高级需要(尽管也有例外情况)。在一个压迫深重、灾难深重的社会里,为了适应环境,为了基本生存。为了最后一点可怜的自尊。精神胜利法成了被压迫者的最后一道心理屏障。作为一个草芥生命,阿Q是值得同情的,也是值得谅解的!
  也因此。我们在批判如阿Q式的国民劣根性的同时。不应该忘却培植这种劣根性的现实土壤,正如橘生于南为橘生于北则为枳的道理一样。所以,鲁迅先生在揭露国民劣根性的同时,也笔伐其周围的“吃人的社会”!
  
  三、阿Q精神胜利法的悲剧破灭和理性思考
  
  精神胜利法一度为阿Q赢得了短暂的心理满足和心理平衡,有其积极的一面,但它毕竟只是一种消极的心理防御机制,带有一定的自我欺骗性,除了可以短暂改善失衡的心境。并不能真正改变什么。个体在获得了虚假的心理平衡和虚幻的自尊感之后往往会失去改变的愿望和动机!因此,如果精神胜利法偶尔为之可能对人对己都有好处,但是长期以此为盾。生活在虚拟的“幸福”空间里,就很危险了。所以,精神胜利法虽然曾一度挽救过阿Q的心理失衡和自尊丧失,但在“吃人”环境的压迫和窒息下终是无力回天。阿Q还是走上了断头台。这也正是鲁迅先生所要呼吁的:不能昏睡在黑暗的“铁屋子”里。必须觉醒起来。进行抗争。但阿Q显然没有觉醒,他始终活在精神胜利法营造出来的“自我满足”之中。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的精神胜利法更是发挥到了极致他要把圈画圆,死亡的恐惧也因此暂时遁匿了。这时的阿Q就是可悲可叹可怜的了!
  阿Q的时代、社会环境已经一去不复返,精神胜利法却因一定的适应价值和心理意义依然存在,在当代文学作品中得到体现。如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心疼住旅店花掉两顶帽子钱的陈奂生最终以有了可以引以为荣的谈资而获得了精神上的胜利。尽管如此,精神胜利法总免不了给人一种或心酸或好笑的感觉,因为它常常是虚弱的象征和无力的符号。精神胜利法可以保存人最后一点自尊,但其保护能力极其有限,人在暂时的屏障之下还应积极寻找或创造困境的真正出口。
  总之,对阿Q精神胜利法的解读不能仅仅停留在文本层面和国民性的分析上,还应追溯到阿Q乃至人类的心理根源及社会环境的影响,这将有助于我们更好、更全面地理解鲁迅先生创作的阿Q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