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优美的错觉

作者:袁 勇




  《记承天寺夜游》写苏轼在一个寒秋的深夜(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与好友张怀民在月下散步的情景。
  既然是“夜游”,自然是不眠人做的事情。那么为何不眠呢?
  用流行歌手张宇几年前一首歌的名字来形容,那就是“月亮惹的祸”。在那个深秋的夜晚,也许苏轼在读过了几卷书或写下了几首诗之后,略感疲倦,就要脱衣上床睡觉,“月色入户”,他发现了那含情脉脉的月光。十月十二日正是深秋天气。夜气转凉,夜色也显得格外明净。此时的月亮正是银辉将满,无比明亮。月光好像一个有心人,悄悄地斜照进了苏轼的房间。这撩人的月光,竟让他忽然感到无比激动和喜悦起来。于是他“欣然”起身,走出了房门。
  然而刚刚走出房门,苏轼就发现了自己的孤独。因为他走到室外才忽然感觉到,竟没有一个人能和自己一起享用这美丽的月夜,没有谁能和他谈谈话、交交心,来寻求一点快乐。在凉冷的夜气里,这也许忽然又平添了几许寂寞、感伤和忧郁,因为这一年,已经是他被贬谪到黄州的第四个年头了。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因对王安石推行的新法持有不同政见,被反对派网罗罪名投入了监狱。四个多月后,他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地方军事助理官)。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官街上还加了“本州安置”的字样。这意味着他丧失了签署公事、擅自离开黄州的权力。实际上这跟流放并无多大区别。
  四年转眼过去了,在这皎洁的月光下,也许忽然有种凄凉的情绪漫上了他的心。虽然他已经学会了安于现状,以一种达观超脱的心态来面对自己所承受的一切,然而今夜的月光,毕竟又促使他想起了很多事情。苏轼是一个对月光很敏感的人,否则怎么会谱写出那一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绝唱?今夜,他是否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异乡的弟弟,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他是否想起了那令他防不胜防、无比忧心的朝廷政治?他是否想到了自己今后的出路?他该怎样才能摆脱这种悲凉的情绪呢?
  好在还有一个值得交心的人,就在不远处的承天寺里住,他叫张怀民,也是因为被贬官而来到黄州。“同是天涯沦落人”,该有无尽的共同语言了。苏轼于是就到承天寺去寻找这位知己——哪怕夜色已深,对于知心人而言,深夜的打扰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呢!
  好在张怀民也还没有睡觉,于是两个人开始了在月光如水的庭院中的散步。本文题为“记……游”,实际上也不过是写了在月下的庭院里的一次漫步而已。虽然仅仅是一次漫步,但对于这两位内心充满了复杂的欣喜与忧伤、失意与悲凉、愤懑与忧虑的被贬谪的人来说,他们在深夜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一定会论及很多事情。他们说了些什么呢?作者竟只字未提。难道是他一时的疏忽吗?当然不是。诗人只是用了饱含深情的笔墨,描绘了当晚的月光,以及月光下的竹柏的影子。一切不能说、不便说的话,便都纷纷融入这清冷的月色之中了。
  文中最美的,便是不足二十个字的描写月色的语句。诗人感觉自己恍如身在梦境,觉得“庭下如积水空明”。“月光如水”这类句子,已经不新鲜了,诗人却能够自出新意。水是无色透明的东西,虽然实有其物,看上去却仿佛什么都没有,月光不也正是如此吗?诗人感觉当下的庭院里,仿佛注满了澄澈明净的月光之水,而且水中还有许多交错在一起的水草呢!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错觉!当出使边塞的唐代诗人岑参面对奇寒边地无边无际的大雪时,也曾经产生过这样美丽的错觉。那漫天满地的雪,被他误认为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只有杰出诗人的笔触,才能够捕捉到这种稍纵即逝的艺术直觉。“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是苏轼对中国文学美学的又一贡献。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只有今夜这独特的情感与气氛下的月光,才充满了一种奇异的新鲜感,促使诗人产生了审美直觉中的错愕,在眼前幻化出了一派奇异的月光图景。为什么呢?
  “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寓意平淡而悠长。这真是两个奇特的“闲人”:闲散的岁月,怎能消除内心的悲凉、忧伤、愤懑?然而旷达超脱的诗人,尽管无法消除自己内心的不平,却早已学会了用开阔的心胸来排遣这一切。这时,诗人已经写出了著名的前后《赤壁赋》,他的人格与胸襟,已经完成了一次超越和升华。文章末尾这一句,把诗人所要排遣的种种情绪,全部委婉含蓄地收束其中。
  诗人用诗一样的笔触,描绘了月色之美,创造了一个清冷皎洁的意境,同时也流露出遭贬生涯中自我排遣的特殊心情。这篇只有八十余字的文章,好像一首清冷的月光曲,每个音符都闪耀着银色的寒光,倾诉着作者皎洁而悲凉的情怀。诗人把一切想要言说的话语,都融进了一片奇异皎洁的月光之中,表达手法的高妙,历来受到人们的赞叹。一个优美的错觉,使这篇短文成了一首借景抒情蕴涵丰富的散文诗,成了一篇优美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