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最不实用的最美

作者:孙绍振




  小说《麦琪的礼物》写一对夫妻在圣诞节把自己仅存的最好的、最贵的东西变卖了,买了礼物,奉献给自己的爱人。在一般情况下,所送的东西,应该是最有用的,才能成为对方最珍惜的。如果小说情节按这样的思路发展:双方拿到对方的礼物,非常合用,一起欢喜不尽,就不但没有《麦琪的礼物》这样的格调,而且连一般小说的水平都没有了。为什么呢?因为,物质的满足,淹没了精神和情感,就会失去审美价值,就落入俗套了。如果换一种写法:夫妻双方买了礼物,根本就不实用,两个人都生了气,甚至吵了架,会不会更好呢?当然不会。因为从价值观来看,仍然是物质压抑了情感。
  而这篇小说的情节却是:夫妻二人都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卖了,买了自己以为对对方最有价值的东西,结果却是对对方最没用的东西,表面看来是“愚蠢”的,而最后作者站出来说,恰恰是“最聪明”的。
  从这里可以看出来,对于人来说,有两种价值。一种是有用的,很实惠的。如果丈夫的表没有卖掉,表链当然是很有价值的,价值就在实用性上,在美学理论上叫实用价值。但是,小说提出的问题是,表链没有实用价值,是不是就没有任何价值了呢?小说强调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还有另一种价值,那就是情感价值,它是比实用价值更高的价值。小说让我们看到,情感的价值是超越实用功利的。没有用的东西,可以成为情感的载体。情感的价值在美学理论上叫审美价值,审美价值是不实用的,但正是因为超越了实用价值,它才更为强烈,更为自由。我们读过张洁的《挖荠菜》和《拣麦穗》,拣了麦穗,换了钱,做嫁衣,这是带着少女的幸福的幻想。一旦幻想失落,嫁衣的实用价值并没有变化,但是审美价值却随之失落了。在现实生活中,实用价值占着优势,它是压抑着、统治着情感的,情感是不自由的,而在文学想象中,情感却可以从实用功利中解脱出来。
  从这里可以看出,情感价值的超越和自由是与艺术感染力成正比的。在《拣麦穗》里,小女孩希望嫁给卖糖老汉,这明明是毫无实用价值的,可以说实用价值等于零,可是卖糖老汉却仍然非常疼爱小女孩。在这样的价值反衬中,才更显得情感超越物欲的自由,才更加显示出人的美好的真情。
  《麦琪的礼物》的作者是美国人,《挖荠菜》的作者是中国人,虽然文化背景不同,但在审美价值观念上却是息息相通的。《挖荠菜》是抒情散文,《麦琪的礼物》也有抒情的一面,二者的共同之处是通过叙事来表现情感。在《麦琪的礼物》中,也有一系列情感洋溢的场景,可以说写得淋漓尽致。如德拉非常在意自己的外貌在丈夫心目中的感觉。在她把头发卖掉以后,紧张地等待着丈夫,听到丈夫回家的脚步声的时候,“紧张得脸上失去了血色”,心里还在祈祷:“求求上帝,让他觉得我还是漂亮的吧。”丈夫进门以后,她一再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头发很快就会长起来,祈求他不要在意。
  这些都是情感的强烈表现,具有抒情的力量,可是,在这样的抒情话语中,读者不应该忽略浸透其中的叙述者的调侃:作家让读者感到她过分在意外表形象、心理过分紧张是没有必要的。她紧张,她怕自己外貌的改变会给丈夫一眼看出来,就刻意抢在他有反应以前先入为主。而丈夫恰恰反应迟钝,“绞尽脑汁也没弄明白这明摆着的事实”,有点“白痴”一样的“恍惚”。这里就流露出一种不同于抒情性的语言风格,从小说来说叫喜剧性,从趣味来说,就是幽默感或者谐趣。
  这种喜剧性在情节的构成方面,一方面表现为极端的巧合,另一方面又是感觉和知觉和想象的“错位”。
  小说虽然写的是两个人的故事,但是正面描写的,只是妻子德拉的行动和心理,丈夫一方是从妻子的眼中表现出来的。如果仅仅是妻子一方的线索,强调妻子在穷得只剩下漂亮的头发的时候,为了丈夫的金表更为堂皇,把头发卖掉买表链,本来也可以写成一篇小说的。不过,那将只能在抒情上展开,其结果可能有点平庸。欧·亨利显然不满足于这样的平庸,他把妻子买表链作为明线在读者面前正面展开,同时又让丈夫把自己的表卖了,但是,让他在幕后进行,也就是作为暗线。两者构成的反差和错位就有一点幽默,读者可能会会心地笑。康德说过:“笑是一种从紧张的期待突然转化为虚无的感情。”如果等到丈夫归来,妻子发现自己买的礼物是无用的,同时发现丈夫为自己买的礼物是有用的,如买来一件长期向往的衣服,这样的构思,当然比只有妻子一方卖头发要艺术一些,但是,只是妻子卖头发这一条线索落空,还是不够幽默。这和欧·亨利最后写出来的相比,显得平淡,不能成为世界短篇小说的杰作。欧·亨利的杰出就在于,丈夫买来的礼物,是一套梳子,由于妻子的头发已经卖掉,也变得无用。这样,表链和梳子构成了双重期待的落空,也就是幽默结构的双重对称,喜剧性和幽默性就得到了双重强化。小说的杰出还在于虽然双重期待落空了,虽然从世俗观念来看,他们的决策是不聪明的,“傻乎乎的”(原文是foolish,是一个日常口语词),但恰恰又是“最聪明”的(原文用了一个高雅的词语wise,这是用来形容基督诞生时,给他带来礼物的东方三贤人麦琪的:“The Magi :the three wise men from the East who brought gifts to the infant Jesus” )。作者难得地在小说最后站出来宣称,他们在一切接受礼物和赠送礼物的人中,是“最聪明的”;“他们”,也就是这两个年轻人,“就是麦琪”(They are the Magi)。聪明和愚笨完成了一次对转。笑不仅仅是期待的落空,而且是落空之后另一条逻辑线索的落实。是落空和落实的“错位”。
  在这样强烈的双重反衬中,奉献和爱情结合起来,把主人公的精神推向了崇高的境界。
  但是,欧·亨利并没有把他们的精神境界理想化。相反,在对他们的描述中,充满了反讽、调侃和揶揄。在欧·亨利笔下,这两个人物的爱情观是超越世俗功利的,但是他们身上也充满了美国式的世俗观念。
  作家对他们的反讽,首先表现为以财富为荣、对贫穷生活的自卑。描述德拉和杂货店老板、菜贩子讨价还价,她的感觉是“羞愧难当”“丢人现眼”。作家从字里行间流露出来:这种自卑并不是十分必要的。其次,反讽还表现在主人公生活观念中的虚荣,如对吉姆名字全称和信箱的描述:
  楼下的门道里有个信箱,可从来没有装过信,还有一个电钮,也从没有人的手指按响过电铃。而且,那儿还有一张名片,上写着“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先生”。
  “迪林厄姆”这个名号是主人先前春风得意之际,一时兴起加上去的,那时候他每星期挣三十美元。现在,他的收入缩减到二十美元,“迪林厄姆”的字母也显得模糊不清,似乎它们正严肃地思忖着是否缩写成谦逊而又讲求实际的字母D。
  反讽表现在哪里呢?一个星期挣二十元的窘境,读者已经通过德拉的感觉体会到了,仅仅多了十美元,每周三十美元,却用了“春风得意”来形容。原文是period of prosperity,“兴旺发达”的意思,显而易见这里隐含着不统一、不和谐,这就产生了一种调侃的效果。门铃、信箱之类的设备,好像属于小康之家、中产阶级,但小说在描写中强调了它们功能的空缺。而名字,三个部分的全称,常常用在上流社会人物的正式职务履历中,对吉姆根本就没有用处,而妻子对他的简称(吉姆),却实用而简洁,这种反衬,突出了有用的却不正规,而正规的却没有实际意义。正是因为这样,那个“迪林厄姆”的字母,才显得模糊不清,才给人一种是否缩写成不起眼的字母D的想法,因为这样才显得“谦逊而又讲求实际”,这就隐含了“迪林厄姆”这样正规的写法实在是不讲求实际的意思。所有这一切都在显示,作家对他们既赞赏又同情,在同情中又带着调侃和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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