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在创伤里忏悔 在忏悔中怀念

作者:艾会波




  《小狗包弟》是巴金《随想录》中的一篇回忆性的经典作品,和其他经典文本一样,其内涵的丰富性与深刻性是在反复阅读中生成的。在笔者看来,创伤、忏悔和怀念是构成文本的三种情感元素。读出、读懂了它们,就真正理解了巴金先生,真正进入了文本深处。
  
  一、魂牵梦萦的创伤
  
  令人惊奇的是,开头巴金先生首先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艺术家和狗的故事。这里采用了类似于我国文学传统中起兴的手法:在描写某一事物之前,先描写与之相关的其他事物。艺术家的故事所发生的时代作者也经历过,艺术家的凄惨经历以及艺术家和狗的故事让作者想起自己的创伤。尽管作者对自己的情感有所控制,叙述语调异常平静,但整个文本仍然笼罩着浓重的伤感。
  文本末尾直接写出了“满园的创伤”。且看文本倒数第三自然段:“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扇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满园的创伤使我的心仿佛又给放在油锅里熬煎。”
  “流着血和泪的日子”终于过去了,〔1〕可是作者看到的是什么呢?脚下的衰草、冰冷的砖墙、不开花的树,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凄凉与触目惊心。最重要的是过去和作者一同散步的那个人不在了。往昔令作者留恋的庭院也面目全非,作者这时有强烈的物是人非之慨。我们可以感受作者心灵的创伤,而眼中的“满园的创伤”是心灵创伤的折射,并且心灵中的创伤使得庭院的衰败更为浓重。不消说,内在的心灵的创伤和外在的庭院的创伤皆源于过去噩梦般的经历。
  
  二、源于良知的忏悔
  
  正是这“满园的创伤”使作者忏悔,双重创伤时时刻刻让他陷入回忆,而这些回忆对作者来说又是极其苦涩与沉重的。无论如何,忏悔必定要开始的。谢冕先生曾说:“《小狗包弟》是一篇真诚忏悔自己的文字。巴金先生通过小狗包弟的命运,讲述一个残酷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中一段心灵苦难的经历。他摈弃了一切华丽的词语,用极朴素也极简洁的文字,讲述自己内心的隐痛,从而产生了一种直逼人心的强烈的效果。”〔2〕陈思和先生说:“巴金先生严厉地批评自己,无情地自我解剖,是站在一个很高的精神立场上进行的‘忏悔’。”〔3〕他们都谈到巴金先生在文本中表现出的忏悔。作者写到:“这样的熬煎是不会有终结的,除非我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了总结,还清了心灵上的欠债。这绝不是容易的事。”忏悔当然是困难的,但是如果不去忏悔,不去“还清心灵上的欠债”,心灵便不得安宁。所以对巴金先生而言,忏悔是必须做的,忏悔是对灵魂的救赎。
  说到这里,便要深入思考巴金先生为什么要急切地忏悔。一个人忏悔是因为心中有无法释然的愧疚感,或者是有强烈的负罪感。巴金先生则是两者皆有。巴金先生对自己的生活经历进行过严苛的反思。《十年一梦》是《随想录》中的一篇。巴金先生在文中回顾了自己在“文革”中的心理变化。为了摆脱深重的侮辱与痛苦,巴金先生采用自我麻痹的方法。他坦然承认“原来我脑子里始终保留着活命哲学”,认为自己是“奴在心者”,甚至批评自己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隶”。〔4〕无情地自我解剖之后,便开始了他深切的忏悔。
  忏悔的对象是小狗包弟。小狗包弟和作者一家人情感深笃。“包弟在我们家待了七年,同我们一家人处得很好。”在文中,作者不惜用大量笔墨描述讨人喜爱的小狗包弟。巴金先生一家人以及他们的日本朋友都十分喜爱小狗包弟,小狗包弟对巴金先生一家人也十分依恋。文本这样描述:“1962年我们夫妇带着孩子在广州过了春节,回到上海,听妹妹们说,我们在广州的时候,睡房门紧闭,包弟每天清早守在房门口等候我们出来。它天天这样,从不厌倦。它看见我们回来,特别是看到萧珊,不住地摇头摆尾,那种高兴、亲热的样子,现在想起来我还很感动。”
  可是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小狗包弟变成了沉重的包袱。这便是荒谬的时代里发生的荒诞的事情,无辜的小狗无助地面对着严峻的生存困境。后来,形势越来越紧了,小狗包弟必须离开了,否则会给巴金先生和他的家人带来灾难。于是,小狗包弟被送上了解剖桌。可是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了,“包弟送走后,我下班回家,听不见狗叫声,看不见包弟向我作揖、跟着我进屋,我反而感到轻松,真有一种甩掉包袱的感觉。但是在我吞了两片眠尔通、上床许久还不能入睡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弟,想来想去,我又觉得我不但不曾甩掉什么,反而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轻松的感觉是短暂的,对小狗包弟的愧疚越来越浓,以至无法排遣。“不能保护一条小狗,我感到羞耻;为了想保全自己,我把包弟送到解剖桌上,我瞧不起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
  除了对包弟的忏悔,我们还能感受到作者对他的爱人萧珊的忏悔。巴金先生和萧珊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在困苦的环境中两人相濡以沫,感情十分融洽。“文革”中,萧珊时时处处想保护巴金先生。有一次,为了保护巴金先生,她甚至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的打。巴金先生谈到:“她也给关进了‘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5〕
  
  三、绵绵无尽的怀念
  
  然而巴金先生不仅仅是在述说自己的创伤,也不仅仅是在忏悔,他也是在深切地怀念。怀念是因为难以忘怀。对他而言,怀念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度过晚年的一种必要选择。那么,巴金先生怀念的是什么呢?
  夏杰祥老师在一篇文章中认为:“‘小狗包弟’只是作者的一个切入点,情感所在绝不是对小狗的怀念,也不是对‘文革’的一般意义的批判,而是发自内心的忏悔以及这种忏悔给读者给社会带来的强烈震撼。”〔6〕这种看法值得商榷。在文中巴金先生说到:“即使在‘说谎成风’的时期,人对自己也不会讲假话,何况在今天,我不怕大家嘲笑,我要说:我怀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这里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巴金先生是在怀念小狗包弟,只是这种怀念带着深深的歉意。小狗包弟是那么讨人喜爱,它和巴金先生一家度过了七年时光,它能使巴金先生想起萧珊,想起那段美好时光。这便是巴金先生深切怀念小狗包弟的原因。
  由对小狗包弟的怀念,进而在回忆往事时,巴金先生也深切怀念萧珊,深切怀念那段平静的幸福时光。“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不仅如此,巴金先生还写道:“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7〕
  回忆往事使巴金先生看到自己生活中的双重创伤,这些创伤形成于当时,在往后的日子里不断灼痛作者的心灵,使他的心灵不安,这一切使他陷入反思。反思不仅指向强大的外部力量,也对准渺小的自身,从反省自身入手,作者痛恨自己的怯懦、自私与明哲保身。于是便开始忏悔,忏悔是文中主要的情感因素,忏悔是作者心灵救赎的方式,是作者的精神苦旅。在抚平创伤、真诚忏悔的同时,巴金先生还在深切地怀念,怀念使作者的心灵得到莫大的慰藉,使作者的心灵得到平静,使作者勇敢地面对苦难。创伤、忏悔和怀念,这三种情感元素在文中融会在一起,共同构成质朴、真诚的《小狗包弟》,让我们感受到一个真实、诚挚且高尚的巴金先生。
  
  〔1〕〔5〕〔7〕《怀念萧珊》,选自巴金著《随想录》第一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24页、第13页、第24页。
  〔2〕谢冕《推荐〈小狗包弟〉》,《语文建设》2004年第1期。
  〔3〕陈思和《巴金提出忏悔的理由》,原载《文汇读书周报》2004年8月6日第6版,转引自陈思和、李存光主编《生命的开花巴金研究集刊卷一》,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页。
  〔4〕《十年一梦》,选自巴金著《随想录》第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6页。
  〔6〕夏杰祥《问责自己拷问世人呼唤良知——关于〈小狗包弟〉》,《中学语文教学》2007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