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触摸心灵:《药》结尾的另一种教学处理
作者:孙文辉
一、鲁迅为什么要在夏瑜的坟上添一个花环
估计大部分学生提不出这个问题,有些老师也可能认为它脱离文本,价值不大。事实上,纯粹从小说艺术的角度考虑,在夏瑜坟上添一个花环是有点生硬。在《药》的四个部分中,鲁迅对照式地写了两类人:以夏瑜为代表的革命者和以华老栓为代表的群众。这两类人是非常隔膜的,尤其是群众对革命者,不管是华老栓一家,还是刽子手康大叔,抑或是茶馆里的一帮闲人,都对夏瑜的牺牲表现出了惊人的麻木。至于夏瑜的母亲夏四奶奶,在给儿子上坟时看到华大妈,居然“现出些羞愧的颜色”,实在是愚昧到了令人心酸的地步。夏瑜处在这样一群国民中,他的叫喊有谁能听到?他的死有谁能理解?有谁可能去他坟上放花环?因此,在《药》的结尾出现富有希望意味的花环是突兀的,这大概也就是鲁迅所坦陈的“我的小说和艺术的距离之远”的一例吧。
有了以上点拨,学生的问题意识马上会被调动起来:是啊,既然已经意识到存在这样一个艺术上的问题,鲁迅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地在夏瑜的坟上添一个花环呢?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但很难通过孤立的文本研习获得解答,教师有必要给学生补充一些相关材料。最直接的方式莫过于叫学生重读以前学过的《〈呐喊〉自序》一文。
总的看来,鲁迅对打破铁屋子似的中国是不抱多大希望的。我们平常的教学往往回避这一点,并且努力从“花环象征希望”的角度说明鲁迅对革命的积极态度。这种处理方式与其说把鲁迅崇高化了,还不如说把鲁迅狭隘化了。鲁迅是一个伟人,但也是一个凡人。他在一系列的碰壁之后,发点牢骚,对世事表示一下失望的情绪,既自然又真实,根本没有隐讳的必要。值得细细咀嚼的倒是鲁迅“不恤用了曲笔”的心理。一般的解释是,即使身处逆境,鲁迅依然保持对前途的信心。在《药》的夏瑜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无疑是对夏瑜的一种同情和赞美,表明革命者是杀不尽的,革命后继有人。这样的理解似乎也没什么大问题,学生可以而且应该接受这样的解释。但是,我们不妨追问一下:这就是鲁迅吗?如果要进行革命英雄主义教育,很多革命者都可以充当鲁迅的角色,但鲁迅只有一个。
从《〈呐喊〉自序》来看,鲁迅此时的心境是非常奇特的:一方面,一次又一次的碰壁在他敏感的心底逐渐累积成一片无边的绝望;另一方面,怀疑与善良的个性又促使他对绝望本身作出各种反抗。要让高中生理解这样复杂的心境有一定难度,但我们不能因此把鲁迅丰富的精神世界简化成“悲观”或“乐观”。为了引导学生深入体会鲁迅在夏瑜坟上添花环的心理,可以给学生补充三则相关材料:
1.我所说的话,常与所想的不同,至于何以如此,则我已在《呐喊》的序上说过:不愿将自己的思想,传染给别人。何以不愿,则因为我的思想太黑暗,而自己终不能确知是否正确之故。(鲁迅《两地书·二四》)
2.虽则先生自己所感觉的是黑暗居多,而对于青年,却处处给与一种不退走,不悲观,不绝望的诱导,自己也仍以悲观作不悲观,以无可为作可为,向前的走去。(许广平《两地书·五》)
3.一个是中年的卸去外衣的真的鲁迅;一个是当他着笔时,为着读者着想,在他的议论中加一点积极成分,意志奋进的鲁迅。(曹聚仁《鲁迅评传·鲁迅研究述评》)
不难发现,鲁迅的精神结构包含了“为他人的鲁迅”和“为自己的鲁迅”两个部分。这个结构非常重要,可以帮助学生认识鲁迅的“悲观”不是向现实投降,也不是厌世沉沦,而是对现实发出的深刻质疑;鲁迅的“乐观”也不是出于确信,更多的是出于对绝望本身的怀疑。
二、鲁迅为什么让乌鸦飞向远处的天空
跟花环相比,乌鸦的象征意义更具争议性。有人认为乌鸦象征反动势力,乌鸦飞去,表明黑暗的消失;有人认为乌鸦没有按照夏四奶奶的希望飞到坟顶,有批判底层群众愚昧、迷信的作用;有人则认为乌鸦象征革命者,乌鸦飞去,昭示着革命力量的强大和革命者前程的远大。由于《药》结尾的开放性,我们不能武断地判定上述意见的正误,但可以指出它们有明显的缺陷,即仅仅把乌鸦视作一个他者的形象,而忽略了鲁迅赋予乌鸦的主观情感。
事实上,乌鸦就是鲁迅,乌鸦的一举一动就是鲁迅心灵世界的跌宕起伏。夏四奶奶为了验证夏瑜在天有灵,祈祷乌鸦飞上夏瑜的坟顶。这个细节固然可以说明夏四奶奶的愚昧、迷信与麻木,但更可玩味的是鲁迅对此的态度。在夏四奶奶期待乌鸦的举动时,小说有一段精彩的环境描写:
微风早经停息了;枯草支支直立,有如铜丝。一丝发抖的声音,在空气中愈颤愈细,细到没有,周围便都是死一般静。两人站在枯草丛里,仰面看那乌鸦;那乌鸦也在笔直的树枝间,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
这里面除了夏四奶奶令人窒息的紧张心情之外,更包含了周围环境与鲁迅心灵之间的一种张力。在鲁迅看来,夏四奶奶不但不理解儿子牺牲的意义,反而祈祷乌鸦飞上儿子的坟顶以证明儿子在天有灵这样无谓的事,简直令人心酸,而且很残酷。于是,鲁迅对麻木国民的极端悲哀不是转化成了怜悯,而是凝成了一股复仇的冲动:你要我飞上坟顶,我偏偏“缩着头,铁铸一般站着”。这个姿态跟《复仇》中为了抵御看客的赏鉴,“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永久地对立于旷野之上的场面是一致的,其共同的心理指向是以沉默对抗死寂,以无所作为抵抗对有所作为的希冀,从而实现鲁迅式的针砭和复仇。
有了以上分析作铺垫,我们便可顺势而问:那么,鲁迅为什么最终让乌鸦飞向远处的天空呢?首先,当然是对夏四奶奶迷信而又麻木的祈祷的彻底否定,但更关键的恐怕是由此激起夏四奶奶的一个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显然,这也是读者心中的一个问号。按照我们平常的理解,我们多半会将“乌鸦飞向天空”的姿态视作某种光明的展望。为了消除这种日常思维影响,较深层次地进入鲁迅的心灵世界,我们可以给学生补充两则相关材料:
1.至于“还要反抗”,倒是真的,但我知道这“所以反抗之故”,与小鬼(许广平——笔者注)截然不同。你的反抗,是为了希望光明的到来罢?我想,一定是如此的。但我的反抗,却不过是与黑暗捣乱。(鲁迅《两地书·二四》)
2.偏要使所谓正人君子也者之流多不舒服几天,所以自己便特地留几片铁甲在身上,站着,给他们的世界上多有一点缺陷,到我自己厌倦了,要脱掉了的时候为止。(鲁迅《写在〈坟〉后面》)
反抗是为了与黑暗捣乱,给正人君子的世界多一点缺陷,这无疑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心理动机。要让学生理解这一点,必须说明这种心理动机产生的四个要素:鲁迅自身的局限性,他曾自认“我决不是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黑暗势力的强大与顽固,即中国是一个极难打破的铁屋子;群众的愚昧、麻木与残忍;鲁迅不计形式、针锋相对的坚决反抗个性。跟为了希望光明而作的反抗相比,鲁迅的这种没有希望光明允诺的反抗更具悲壮色彩,它祛除了附着于反抗身上的种种实利诱惑和保证,使反抗成为一种纯粹的生存姿态。
鉴于此,发于夏四奶奶和华大妈背后的那一声“哑——”的大叫,无异于对黑暗和麻木进行反抗的号角。最终,“那乌鸦张开两翅,一挫身,直向着远处的天空,箭也似的飞去了”,此处的关键不在于“天空”如何解释,而在于乌鸦飞的姿势,那么迅捷,那么坚决,那么绝望。鲁迅曾在不同场合反复坦陈,不知道光明世界是怎样的,怎么走;但他始终坚持“与黑暗捣乱”,乌鸦飞向远处的天空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表现而已。至于人们经常提到的希望寓意,充其量也就是鲁迅在《野草·希望》中表达的心情:“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
从笔者的教学实践来看,以体察鲁迅的心灵世界为中心来处理《药》的结尾,无论对学生还是对教师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贯彻的深度和可接受的程度也不易平衡。但新的教学思路无疑可以有效地规避以往对花环与乌鸦象征意义的索隐式求解,还可以尝试瓦解长期以来庸俗化理解所塑造的鲁迅形象,让学生逐步认识鲁迅的复杂、独特与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