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难以言说的鲁迅

作者:孙 郁




  编者按:说不尽的鲁迅!本期我们编发了两篇关于鲁迅的文章。鲁迅研究专家孙郁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鲁迅世界。他告诉我们,不是鲁迅文本存在问题,而是我们这些解释者出了问题,语文教师必须了解鲁迅的“暗功夫”,才能胜任中学鲁迅教育。语文课程专家温立三通过分析鲁迅的知识结构和人文素养,论及新课程下语文教师完善知识结构和提高自身修养的重要性。希望这两篇文章能够引起大家对中学鲁迅教育问题展开更加广泛而深入的讨论。
  还是在上世纪20年代中期,当有人建议鲁迅的小说再版的时候,鲁迅是反对的,理由是不愿意那些文字久久地在世间流行,倒是希望自己的译作能被更多的人接受。在鲁迅意识的深处,所写的小说也好,杂感也好,是对灰色人间的诅咒,这些是该随着黑暗的消失而消失的,本来就没有什么价值。而所翻译的那些作品,还可以使人一阅,因为那里的创造力是中国士大夫的世界所没有的。愿意自己的文字速朽,是鲁迅内心的感言。他知道,自己所涂抹的文字,未尝没有染有旧世界的毒素。青年人是不该过多浸泡在里面的。
  所以,鲁迅既憎恨那个破旧的世界,也憎恨自己的思想。他希望于青年人的是别一类的生活。
  但事情却和鲁迅的意愿相反,在上个世纪20年代的时候,他的作品就被选入了语文教材。喜欢他的读者是那么多。鲁迅受人欢迎,有多种原因。那完全是一个全新的世界,真实地还原了现实世界的明暗,对生命的痛感的描述是前无古人的,那大概是受到了尼采、安德烈夫、迦尔洵的影响所致。在那些奇异的文本里,还有着冷热相间的幽默,以及精神的穿透力。西方学者的逻辑的力量也呈现在那里。更重要的是,那些文字都是个体生命的无伪的袒露,自己的困惑、不安及不甘于沦落的冲动都闪现其间。所以茅盾和瞿秋白都感叹那文本的深邃,以为无论在精神的深和艺术的新上,都是当时的其他人所不及的。
  将鲁迅作品引入教科书,是几代有识之士的选择。叶圣陶、吕叔湘、张志公、张中行这些语文教材编辑大家,都对鲁迅推崇不已。这里不独是意识形态的原因。记得叶圣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谈鲁迅的作品,赞佩他冲出古文的束缚的智性,认为它们是可以做学生的示范的。张中行在《文言与白话》一书里讲文章的章法,多举鲁迅的例子,用以证明文法精妙的缘由。向中学生推荐鲁迅是知识界自发的事情。第一代鲁迅研究专家李何林从20年代末开始就专心于鲁迅资料的收集,后来在大中学开设关于鲁迅作品教学的讲座;思想家顾随在上个世纪30年代就在学校里宣讲鲁迅;孙犁在战争年代还编过鲁迅研究的小册子。上述诸人从鲁迅的文字里发现了弥足珍贵的思想因子,把鲁迅闪光的文本介绍给青年,使他们至少可以懂得创造和审美、爱心与责任的价值。鲁迅这一点很早就被人们所意识到。
  鲁迅的文章在深层领域有一种不好言说的意象。他的暗功夫很深,没有都在字面上体现出来。巴金、朱自清、冰心这样的作家都很清纯,字面上的东西也就是思想里的形态。鲁迅不是这样,他的思想在表层的体现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藏在文字的背后,那就是我想强调的暗功夫。讲解《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等篇章,不能不讲暗功夫的内容,这是一个挑战,八十余年来一直困惑着讲解者。实际情况是,学生理解吃力,老师授课也吃力。妙而不解其故,不独鲁迅如此,像歌德、尼采、萨特等人的文本在今天的西方学校里也面临着叙述的困难。
  什么是鲁迅的暗功夫?这应从他的知识结构说起。鲁迅早期学医,后来喜欢摩罗诗人,在尼采、克尔凯郭尔、斯蒂纳的世界里浸泡过。他还注意科学思想史,很早就写下《科学史教篇》这样的宏文。留学日本时,他随章太炎学过文字学,对音韵和训诂颇有兴趣。晚年他曾打算写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可惜未能动手。在意识的流动方式上,鲁迅有嵇康、李商隐的磊落与隐曲,还受过蒙克这样存在主义画家的影响,灰暗背后是不安中的悸动与呐喊。他晚年又关注普列汉诺夫和托洛茨基的艺术观。他对心理学、民俗学、考古学、人类学、历史学都有兴趣,对正史之外的野史、民间史也颇有兴趣。在他的藏书里,仅日文的考古报告就有多部。他所收藏的朝鲜地区考古报告,在生前没有谈论过,但他在论及朝鲜的历史时,就充分显示了对其文化的理解,关心的是“他人的自我”,强调互为主体的关系。这个看法,令今天的韩国人感动。如果不看鲁迅的相关藏书,就无法理解其思想的过程。这些暗含在文字里,我们只有到背后寻找,才能入其堂奥。比如他对张献忠和李自成的反感,在他的杂感中只略为一提。可是我们看他读过的明清之际的野史札记、乡邦文献,就豁然于他何以警惕流寇和愚民的破坏。像《阿Q正传》就有明清野史小品的痕迹,写法类似旧式笔记,加之夏目漱石、果戈理的笔意,杂取种种而自成新体。《故事新编》则有对古文明的种种解析,对庄子、老子、墨子的东西都进行了现代意义上的打量,其问不乏讽刺、幽默乃至恶搞。他在作品里将这些深潜在内心的知识与意象都省略掉了,以致我们无法知道那些鲜活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我想,要理解鲁迅,不进入他的暗功夫里,只从他的自述和同代人的回忆录里找材料,总是不行的。
  因了这暗功夫,他的创作就呈现了与世俗社会不同的色泽。思维的过程是反思维的。怎么理解这个反思维呢?我以为他的文字是直八现象世界的本质,找到了一种新的词语结构和表达结构。比如他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这是不是对世俗言说概念的奚落,也就是对已有表现方式的警惕?还比如《墓碣文》的话:“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这是对现存价值的否定,旧的范式失灵了,不能表现生活的本真,只能用一种反逻辑的悖谬的方式曲折地显示内心的一隅。鲁迅说自己并没有把内心的话说完,我猜想是怕落入语言的陷阱,以免重复士大夫的词语秩序。
  鲁迅的一生,就是想颠覆掉流行在中国几千年的“瞒”与“骗”的书写方式。对自恋和无我的世界有一个清算。但因为那时候言论受阻,有时说话就不得不盘绕迂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上所说。怕自己身上的鬼气和毒气传染给青年,于是将思想的另一部分潜藏或者割舍掉。他在憎恨那个世界的同时,更憎恨自己的世界。所以读鲁迅的书,我时常觉得他是在和自己搏斗,也因为此,就显出灵魂的真和思想的深。我们几千年的读书人,敢于暴露世界和自己的人向来是稀少的。
  攻击鲁迅的人说他偏激,这是不正确的。中国人总是太世故,在孔老夫子的教导下行事,不偏不急,择安而居。侵略者来了,只好做奴隶。凡事不关乎己则视而不见,于是便阿Q般地存活。不错,他是主张痛打落水狗,今天看来是不够宽容,可是这是用血换来的教训。辛亥革命之后,多少落水狗上岸咬死了人,这样的故事是很多的。他何尝不期待宽容,但当权者不宽容于百姓的时候,是不能书生气地讲什么公允与自由的。对那时的语境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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