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愚公移山》:道德文本还是哲学文本?

作者:胡俊国




  《愚公移山》叙述了一个年近90的老人立志移山的故事,在目前的中学语文课堂上,它普遍被处理成一个道德文本:反映了我国古代劳动人民改造自然的伟大气魄和坚强毅力,也说明了要克服困难就必须下定决心、坚持不懈地奋斗的道理。它对当代人的教育意义在于学习坚持发展眼光、不畏艰难、坚毅执著的“愚公精神”。但故事的结尾却使我们在把它作为道德文本时感到有点困惑——最后的移山不是由愚公来完成,而是由神来完成的:“操蛇之神闻之,惧其不已也,告之于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汉之阴,无陇断焉。”
  在道德文本的框架内,对神话结尾一般有两种理解:一种是把神话结尾视为美好愿望;另一种是把神话结尾视为道德精神导致的必然的超自然力的奖赏。前者显然更符合当今在科学的视界下对文本进行现实解读的一贯精神。人教版教参这样说:“本文采用神话结尾,借助神的力量实现愚公的宏伟抱负,是解决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的幻想方式,它所反映的是古代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苏教版教参也说:“采用神话结尾,借助神的力量来实现愚公的宏伟抱负,反映了古代劳动人民的美好愿望。”但这样理解却未必符合文本自身的逻辑。因为从文本结构来看,在文本的主体部分,愚公通过与智叟的辩论已经成功地使我们相信,依靠现实途径必然能够移山成功:“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故事到此为止,作为道德文本的《愚公移山》已经比较完整了,也就是说,作为以愚公精神为道德训谕目的的文本,其目的已经达到。最后的神话结尾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虽然我们可以机械地把它理解为“美好愿望”,但从结构上来说这个结尾有画蛇添足之嫌。另外,从文本的寓意上看,最后的神话结尾不仅没有强化文本的道德训谕目的,反而干扰了寓意的传达:愚公坚韧不拔的意志力很是令人钦佩,但移山最终不是由愚公完成而是由神完成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愚公的形象。因为要使愚公形象更为高大的话,最后的移山应由愚公或他的子孙完成,而不是由神来完成。况且“夸娥氏二子”是“替代”而非“帮助”愚公实现了移山的愿望。而后一种理解——把神话结尾视为道德精神导致的必然的超自然力的奖赏,因为不能在当今知识型理解框架中得到合理解释,已被教参否定。人教版教参这样指出:“本文采用神话结尾,……跟宣传轮回、报应等封建思想有着本质的区别。”苏教版教参也表达了大致相同的见解:“采用神话结尾,……跟宣传轮回报应的封建迷信思想有本质的不同。”两种教参均不约而同地提醒我们不要将神话结尾“误读”为宣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轮回报应的封建迷信思想。但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就文本自身的统一性而言,这种理解更为合理。愚公精神感动了天帝,“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完成了愚公移山的愿望。而且在古代知识体系笼罩的时期,道德行为带来的神的感动而导致结果如愿出现的事件,不止一次地在正史中得到郑重其事的记载,并没有人去质疑它的现实性。至此,我们不难发现,在当今的语文课堂上,如果我们坚持《愚公移山》道德文本的性质,这一中国古代寓言中的名篇,要么会成为一个逻辑上存在先天缺陷的拙劣文本,要么会成为一个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失去现实指向的宣扬道德报应的无效文本。那么,究竟如何来解决这一两难问题呢?重返《列子·汤问》的语境,也许能帮助我们了解这一文本格局形成的根本原因,从而达到对文本新的突破性的理解。
  在《愚公移山》这一寓言产生的原始语境中,殷汤向夏革请教对“巨细”“修短”“同异”等哲学范畴的认识:“物有巨细乎?有修短乎?有同异乎?”夏革借助一系列反映“巨细”“修短”等范畴的不确定性的故事,给出了对立面可以相互转化的回答,《愚公移山》是其系列故事中的一篇。故事通过愚公和智叟的问答来展现两者对于“巨细”“修短”等范畴的不同认识。在智叟那里,矛盾的双方是对立且不可变更的,山之“巨”和愚公力之“细”,移山所需时间之“修”(长)和愚公生命历程之“短”,注定了愚公行为的“不惠”。愚公则指出对立的双方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双方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子子孙孙无穷匮”是一个变“短”为“修”的过程,移山不已而山不加增是一个化“巨”为“细”的过程。从上下文势来看,移山这一行为本身并不是注意的焦点,叙述者借助愚公和智叟的对话来说明他对哲学问题的认识。愚公不计利害决定移山的选择只是其哲学观在具体行为中的必然反映。而在整个《列子·汤问》的论证过程中,叙述者构建了一个人神杂处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人和神之间并没有高下等级之分,而是同为体现“巨细”“修短”“同异”等哲学范畴的相对性的例证而已。例如在《愚公移山》这个故事之前,叙述者极力构造了一个广袤的仙圣世界,仙圣居住在五座巨大的仙山上,每座仙山由三只巨鳌负载。山和山之间相距七万里,而仙圣能够在旦夕之间往返,如同人间的邻居一样。然而这样大的山,这样遥远的距离,在龙伯国人那里却只在“举足不盈步”之间。龙伯国的人一次钓走了负载两座仙山的六只大鳌,导致了仙山沉没,数以亿计的仙圣大迁徙。在这个故事中,仙圣相对人类而言无疑是“巨”而“修”的,而一旦与龙伯国的人比较起来,又是“细”而“短”的。最后天帝出现,“侵小龙伯之民使短”,天帝成为新一轮力量对比中“巨”而“修”的一方,把龙伯国人置于“细”而“短”的境地。因此,在《列子·汤问》的独特语境中,《愚公移山》的神话结尾只是再次建立了一个“巨细”“修短”的对峙转化的格局:高山在人眼里很“巨”,但在神那里却极为微小,可以负载而走;移山的过程在个人的生命历程中也许极为漫长,而在神的世界里则极为短暂。神话结尾在这里不过是论证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不但不会引起困惑,反而深化了寓意:人类的渺小短暂是相对而言的,当比较的角度发生变化时,力量的对比也会发生变化。事物都是相对的,甚至天帝也并不是力量对比的终极,在特定的条件下,对立双方会再次发生转化。
  通过把《愚公移山》还原到《列子·汤问》中。我们发现了它作为哲学文本的内在统一性,而目前在道德文本的思维定式下进行现实解读而导致的种种困惑,如“天神帮助愚公移走两座大山,这样安排是否有损愚公的形象”(苏教版《愚公移山》“探究‘练习”第一题),“愚公真的很愚。大山挡了路,自己去挖山本来就傻,为什么还叫子子孙孙去吃这苦头呢?绕山开路或者干脆搬家不就行了吗”(人教版《愚公移山》“研讨与练习”第三题),就会因为前提的瓦解而随之消失。因此,在目前的文化语境中,把《愚公移山》从道德文本还原为哲学文本,既体现了坚持历史的观念发现文本本来面目的阅读理念,也是在新的知识体系下发掘古老文本当代生命力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