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再谈“严妆”

作者:赵川兵




  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广为中学及大学语文课本采用,然而对其中“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之“严妆”,很多注本解释为“好好妆扮”或是“郑重地梳妆打扮”。其实这里的“严”表“梳妆、妆扮”,“严妆”即“梳妆、妆扮”。“严”的“梳妆、妆扮”义来源很特殊,下面本文详细介绍一下。
  在上古汉语中,“严”跟“梳妆、妆扮”义毫无关系。上古汉语中的“严”主要有三大类义项:威严、严格;畏惧、尊敬;急、紧急。例如:
  (1)有严有翼,共武之服。(《诗·小雅·六月》)
  毛传:“严,威严也。”陆德明《经典释文》:“严,威也。”
  (2)凡学之道,严师为难。(《礼记·学记》)
  郑玄注:“严,尊敬也。”
  (3)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孟子·公孙丑下》)
  朱熹《四书集注》:“严,急也。”
  到了东汉光武帝刘秀时期,“严”仍是以这三大类义项为主,但是到了明帝刘庄时期,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方面,“严”的这三大类义项继续保持,另一方面,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避讳给“严”带来了新的变化:
  第一,“严”开始替代“庄”。
  为了避明帝之名“庄”之讳,人们开始用“严”代替“庄”,这条原则在当时执行得相当严格,特别是在人名中,《汉书》对这一点有很好地反映,如:
  (4)严公二十年“夏,齐大灾”。(《汉书·五行志上》)
  颜师古注:“严公,谓庄公也,避明帝讳,故改曰严。凡《汉书》载谥姓为严者,皆类此。”
  (5)博览亡不通,依老子、严周之指,著书十万余言。(《汉书·王贡两龚鲍传》)
  颜师古注:“严周即庄周。”
  陈垣在《史讳举例》中也谈到这个现象:“《汉书》叙传。称庄子为严子,又称‘老严之术’。师古日:‘老,老子;严,庄周也。’盖避汉明帝讳。”
  为什么以“严”代“庄”?理由很简单:“严”跟“庄”有同义关系。汉代以“国风”代“邦风”,以“嫦娥”代“恒娥”也是这么来的。至于具体到人名中的“庄”是否一定跟“严”同义,说话者或是书写者是不管的,他们只要求用一个差不多的字回避“庄”这个字就可以了。
  这一类避讳只是扩大了“严”的使用范围,并没有给“严”增添新的义项。
  第二,“严”替代“庄”的扩大化。
  刚开始只是以“严”代“庄”,这种避讳进一步扩展,连“梳妆、装扮、装束”之“妆、装”也用“严”来替代,因为它们都跟“庄”同音,虽然在意义上它们和“严”没有任何瓜葛。于是文献中出现了一些“严”不曾有过的组合,像“严具”(妆具)、“办严”(办装)、“严办”(装办)、“速严”(速装/妆)、“严毕”(装/妆毕)、“严车”(装车)、“严出”(装/妆出)、“严饰”(装/妆饰)、“治严”(治装)、“临严”(临装)等,中土文献和汉译佛经皆有用例,如:
  (6)孤不好鲜饰严具,用新皮苇笥,以黄苇缘中。(曹操《禁鲜饰令》,《太平御览》卷七一七“严器”引)
  (7)吴汉当出师,朝受诏,夕即引道,初无办严之目,故能常任职,以功名终。(《东观汉记》卷十,《艺文类聚》卷五九引)
  (8)祖父名原为侍中,安帝始加元服,百官会贺,临严,垂出。(《风俗通义·正失》)
  (9)汝等速严。当就王请。比丘受教。严毕翼从。使者驰自。世尊以顾。将千比丘僧。今顿须波罗致树下。去城四十里。王即案先王遗令。若佛入国。当自出迎。迎之者。得福无量。即便敕严车千乘。马万匹。从人七千。严毕升车。(后汉西域沙门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
  (10)时父王饭佛及比丘僧。严饰幢幡。极世之珍。城内整顿。炜炜煌煌。(同上卷下)
  与上一类避讳不同的是,这一类避讳不仅扩大了“严”的使用范围,而且给“严”增添了新的临时义项,使“严”临时具有“妆”“装”之“梳妆、装扮、装束”等义项。这些义项的获得跟通常意义上词义的演变路径截然不同,它走的是一条非正常的路子。这些义项之间不具有相互的衍生关系,有的文章认为古代文献中“严”有装束、整饬义,并由装束、整饬车马引申到装扮人,是对“严”的误解。
  魏晋六朝时期,“严”代“装、妆”仍很盛行,尽管此时已不再有避“庄”讳的限制,可是人们已习惯于以“严”代“装、妆”,或者说已把“严”当成“装、妆”的同义词了,像“严毕”“严驾”“严具”等组合仍很常见,如:
  (11)严毕趋出,犬衔引其衣,恪日:“犬不欲我行乎?”(《三国志·吴书·诸葛恪传》)
  (12)仆夫早严驾,吾将远行游。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曹子建《杂诗六首》之五)
  (13)具盥水,陈严具。(《廿二史考异·续汉书一·祭祀志下》)
  钱大昕按:“东汉人称妆具日严具。”
  除了上述用例之外,此时还出现了“严装(妆/庄)”“装(妆/庄)严”这样的纽舍,汪雏辉《释“严妆”》(《辞书研究》1990年第1期)的例证十分精当,酌引于下:
  (14)承此休问,且悲且寒,即与袁沛及徐元贤复共严装,欲北上荆州。(《三国志·蜀书·许靖传》)
  (15)常夜分严装,衣冠待明。(《后汉书·清河孝王传》)
  (16)便敕内:“卢郎已来,可令女郎妆严。”且语充云:“君可就东廊。”及至黄昏,内白:“女郎妆严已毕。”(《搜神记》卷一六)
  这样的组合形式在东汉还很少见到,至魏晋六朝始多见,《孔雀东南飞》就出现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中。
  通过上述分析可知,释“严妆”为“好好妆扮”“郑重地梳妆打扮”完全是望文生义。每一个词都有它的时代性,特别是一些文化词,忽略这一点,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今天的现代汉语中“严”已没有了上面的组合,也没有了“梳妆、装扮、装束”义,方言中也没见到上述的“严”,很可能的一个原因是上述“严”的用例多与文人紧密相关,普通百姓不买这个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