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读杜甫《月夜》

作者:孙绍振




  今夜鄣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读诗,可以不管作者生平、时代背景,直接从文本体悟欣赏,这是美国新批评学派的主张。这有道理,因为,一般读者根本就没有可能先弄清作家生平,再进行欣赏,就是根本不了解时代背景,也不妨碍读者对文本深入感悟。但是,这样的说法,多少有点绝对化。有时,有些作家十分经典,关于他的生平资料并不难得,参照了时代和生平,对于理解文本,有显而易见的好处,又何乐不为呢?
  读杜甫,联系其生平,就十分必要而且可行。因为杜甫号称诗史,他的个人生活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掌握时代和生平的资源,对于分析杜甫的诗,有很大的好处。例如《月夜》,写作时间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子和儿子逃到郎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一个月后,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八月,杜甫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意在前往灵武,投奔中央王朝。但不久就被叛军俘虏,送到沦陷中的长安。杜甫望月思家,写下了这首名作。
  杜甫一生漂泊,常常有思念亲人的诗作,思念的痛苦大都是对全家的,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具体到人,堂而皇之的,则往往是兄弟或朋友,如“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月夜怀舍弟》)闺情早在《古诗十九首》中就是很集中的母题,后来这方面的作品,大都是乐府古题,是很普及的。但是,它们所怀念的女士,往往是没有人称的,是概括的,所表现的是普遍的人情,而不是个人的。有一个相当奇异的现象是,直接诉说思念太太的诗作,是很少的。检索《全唐诗》,公开以“寄内”为题的,也就是完全为自己的妻子而抒情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就占了三首,而这三首统统是写在李白身陷牢笼之时。在杜甫的千余首诗作中,赠给朋友的诗作蔚为大观,光是题目上冠有李白的名字,为李白而作的就有十首之多。而写到自己妻子,正面写自己对妻子的怀念,这首可能是唯一的,恰恰也是身陷囹圄之时写的。这也许是巧合。
  李白《南流夜郎寄内》中这样说: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这里也写到了明月,而且是高楼上的明月:苦盼妻子的音信,看得大雁都飞尽了,还是得不到。像李白这样异数的诗人,写到想念自己妻子的时候,居然离不开普遍运用的“大雁”这样的意象,诗中所表达的感情,其实也比较一般,没有多少自己遭逢苦难的复杂情绪。
  同样是身陷囹圄,杜甫以俘虏的身份,想念自己的妻子,则是比较别致的,唐诗研究专家霍松林先生在赏析这首诗的时候说:
  题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长安月。如果从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应该写“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处境,而是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动容,神驰千里。直写“今夜廊州月,闺中只独看”。这已经透过一层。自己只身在外,当然是独自看月。妻子尚有儿女在旁,为什么也“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一联作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赏自然风光,而是“忆长安”,而小儿女未谙世事,还不懂得“忆长安”啊!用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妻子的“忆”,突出了那个“独”字,又进一层。(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
  因为对杜甫的生平有细致的了解,所以说得很细致入微。当然,霍氏此说,并非完全独创,而是有文献根据的。《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的话说:“言儿女不解忆,正言闺人相忆耳。”又引许印芳曰:“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杜甫表现对妻子的感情,不像李白那样从自我的角度来写其思恋之苦,而是写妻子和自己一样望月:其内心之感触如何,并无一字直接表述,只用“独看”两个字暗示。独看,就是孤单,对月之时,不是两人共看。独看,一为自身孤独之感,二为思念远方之夫,三为暗示内心深处的回忆。回忆什么呢?杜甫不说回忆共看,而说,小儿女并不理解母亲在“忆长安”。这里的“忆长安”有点蹊跷。小孩子不懂得回忆家在长安的情景,有什么好“怜”的?其实小儿女不懂的是母亲在回忆。回忆是无形的、无声的,看不出来的,小孩子一点不懂得母亲在那里想爸爸,这才显得天真烂漫、可爱。杜甫在这里,拐了三个弯:第一个弯,是自己在望月,思念太太,却写太太在望月,思念自己;第二个弯,不说太太在回忆夫妻二人共看情景,却说小孩子不懂得母亲在回忆的内涵;第三个弯,这种回忆应该是比较甜蜜的,正是往日的甜蜜,才衬托出此时的忧愁,而且这种忧愁不仅是太太的,也是自己的,这种忧愁当然是苦的,但也是甜蜜的。
  杜甫在这里,曲曲折折地表现出了对妻子的隐秘的温情。这种温情,不但在杜甫的诗中,即使在李白的诗中,都是很少见的。如果这里还不是很明显的话,接下去就更清楚了。
  “香雾云鬟湿”当然是写妻子的美,但这种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女性的躯体之美。“香雾”是写对妻子头发的嗅觉,这是极其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云鬟湿”一方面是写妻子对月的·时间很久,以至于头发都被雾打湿了;另一方面,湿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对妻子的头发有触摸,才有这种感觉,这就更为亲近了,不但是情感的亲近,也是躯体上的亲近。杜甫把妻子的美深化了,同时也向自己的男性的潜在感觉深入了,在香和湿的嗅觉和触觉中,写出了男性的潜在意识。
  下面这一句,就更为大胆了:“清辉玉臂寒。”近一步写触觉。写女性的美,一般写头发,而且通常描写视觉,因为看可以是远距离的。但写到头发以外,写到躯体,写到手臂,写到手臂的温度,这就到了诗与非诗的临界点了。如果写的这种温度是由一个男性感觉出来的,那就有点危险了。然而,杜甫是有分寸的,对于玉臂的温度及感觉主体,他含糊其辞。“清辉玉臂寒”,是月光照射的结果:但是“寒”是人的感觉啊,月光怎么会有寒冷的感觉呢?也许是妻子自己的感觉吧,也许是杜甫的感觉吧?这就不必细究了,留给读者去想象吧。可以说,这两句,是杜甫对女性之美,从纯精神的思念到躯体的触觉的一次勇敢的突围。
  最后两句“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不说今天如何思念,而是说异日相逢,在帏帐之前,让月光照耀着两个人的眼泪。其实,这里暗示的是二人共看明月。既然今日不能共看,那就异日共看。明月的光华本来是照着两个人的全部身躯的,但是,杜甫却说,仅仅照着两个人的泪痕。月亮的光是没有热度的,居然把泪痕照干了。可见共看的时间很长,否则不足以把泪痕照干。为什么会有眼泪呢?为什么不替妻子把眼泪擦干呢?这就是说,让它默默地流,让它慢慢地干。为什么呢?因为回忆,回忆今日的独看。今日独看之苦,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什么话也不用说,只要无言的相对,就能深深地体悟,可见今日之苦何其深也。
  拿这一首怀念妻子的诗,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内》相比,是很有意思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强调的是,今日的思念是无言的,只有一幅图画:巴山夜雨,慢慢地淹没了秋天的池塘。而异日相见,则是有声的,回忆起今日的景象,有说不完的话。和杜甫的《月夜》有相似之处,都是拥有共同的回忆。但是,有声和无声,各尽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