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谈谈鲁迅《野草》的生命哲学

作者:孙玉石

迅转向自己内心世界,进行激烈搏斗时的精神产物。但是有一些研究者把这个现实性很强的精神现象过分抽象化了,变成了哲学上的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考,我不太赞同。我觉得它还是坚持进行反叛抗议中感受到的、孤独寂寞的灵魂的自我抗争和思考。它的所有这些思考都和现实生存处境有深刻的联系,而不单纯是一种在哲学层面上的抽象的运作。1981年新发现了当时一个青年读者给鲁迅的一封信,这位读者叫赵其文。1925年4月11日,也就是《过客》刚刚发表一个月以后,这位读者来信问鲁迅《过客》什么意思,鲁迅回答了自己“反抗绝望”的思想命题,鲁迅原话是这样的:“《过客》的意思不过如来信所说那样,即是虽然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走,就是反抗绝望,因为我以为绝望而反抗者难,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但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一感激也在内一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在这里,鲁迅讲了一个思想,即“明知前路是坟而偏走”的“反抗绝望”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哲学。明知绝望而不放弃,自觉悲壮而更加追求,鲁迅的这些说明,非常清楚地揭示了《过客》中思考的生命哲学和精神内涵。而这种鲁迅独有的生命哲学给他的作品带来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具体地说,这种反抗绝望就包括了《野草》中那些心灵自剖性的作品。《影的告别》是《野草》中最晦涩也最阴暗的作品。人的“影”要向“形”来告别,并诉说自己告别的原因,明显带着绥惠略夫式的挑战一切的虚无观念。“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影既不愿意被黑暗吞没,也不甘心因光明而消失,甘愿彷徨于明暗之间的境地,以黑暗和虚无作为自己唯一的精神拥有。它最痛苦也最痛快的选择,是在黑暗里无声地沉没:“我愿意这样,朋友——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影宁肯自己全部沉没在黑暗里,也不希望别人再经过这样黑暗的境地。影以自己的沉没向虚无和黑暗做最后的悲壮的抗争,显得更为勇猛,更为悲壮。在《影的告别》里这种心情非常沉痛。
  《求乞者》比较好懂。“我”在北京的大街上走,满城到处是灰土,大家都各自走路。有小孩子向自己乞讨,我拒绝施舍,“我不布施,我无布施之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予烦腻,疑心,憎恶”。甚至向他们投以蔑视的眼光,抒发了自己在冷漠无情的社会里,对于奴隶式的求乞行为的厌腻、疑心和憎恶。他不是没有爱心,不是没有钱物,但是对于那种以求乞为职业,甘愿屈服于自己奴隶地位的人,他是表示蔑视的。鲁迅很早就有一种对于奴隶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他认为,不知道抗争的一味求乞,是奴隶和奴才的界限。因贫穷而做奴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任何反抗精神的甘于做奴隶的那种奴才。
  《希望》表达的是鲁迅内心深处双重的寂寞感:一个是寂寞于青年的消沉,一个是寂寞于希望破灭之后自我的虚无。身内的青春飘逝了,身外的青春怎么样呢?难道它也飘逝了吗?他寄希望于身外的青春,但是“身外的青春”也多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他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缠绵的、悱恻的调子倾诉了自己这种发自心灵深处的痛苦:“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竞至于并且没有真的瞎夜。”鲁迅用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发出了抗争绝望的声音,这可能是《野草》中把自己反抗绝望的心态表达得最极端的一篇散文诗。这篇散文诗的题目是“希望”,实际上正是“反抗绝望”的代名词。
  鲁迅的反抗绝望的哲学,并非来自存在主义的影响或形而上的抽象思辨,而是来自现实体验和生命的感悟。鲁迅自己说过:“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失望,颓唐得很了。不过我却又怀疑于自己的失望,因为我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了我提笔的力量。‘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里,他把这种心情用一种理性的形式表示出来,而在《希望》这篇散文诗里,则是用一种形象的方式,传达出这种反抗绝望的思想。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也是这几年鲁迅研究中谈得比较多的一个话题。
  第三是复仇的人生哲学。鲁迅出于改造国民性的思想,对群众的精神麻木抱有一种激愤批判的情绪和思想。为此,他在《野草》里连着写了《复仇》《复仇(其二)》两篇散文诗,把对社会精神现象的人生思考传达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他自己曾先后直接或间接地说明了散文诗的创作意图,前者是“因为憎恶社会上的旁观者之多”,后者则是有感于先觉者与群众麻木之间可悲的隔阂。
  《复仇》完全是作者臆造的一个虚幻的故事:一男一女,裸露着全身,手持着尖锐的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他们俩将要拥抱,或将要杀戮……无聊的路人从四面奔来,相信会有事件发生,拼命地伸出颈子,要鉴赏这拥抱或杀戮。但是,他们两人,就在旷野上对立着,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拥抱或杀戮之意。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以至于干枯。路上的看客们,觉得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又从毛孔爬出,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慢慢走散,甚至于觉得自己也干枯到失了兴趣。他们两人,仍然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后来,关于这篇散文诗的构思过程和主旨,鲁迅曾在1934年给郑振铎的信里说:“我在《野草》中,曾记一男一女,持刀对立旷野中,无聊人竞随而往,以为必有事件,慰其无聊,而二人从此毫无动作,以致无聊人仍然无聊,至于老死,题曰《复仇》,亦是此意。”他把自己这一篇作品的主题,说得非常清楚。《复仇(其二)》用了<新约全书》里耶稣受难的故事,很详细、很细致地描写了耶稣被送到山上,被钉死的过程。第一篇《复仇》写群众做“戏剧”看客的麻木,第二篇《复仇》不仅写民众一般的麻木,而且写了民众的麻木到了怎样自私残忍的程度。他们甚至比那些抓住耶稣的巡抚彼拉多、祭司长们更主张把耶稣处死,而且欣赏耶稣受难时候的那种痛苦,残暴地以替自己谋幸福的先觉者的牺牲为“渴血的欲望”的快乐,表达的是孤独的先觉者对于社会上麻木庸众的复仇哲学与愤激情绪。鲁迅在这里把《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中写的那种对于劳动人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或“一苏格拉第也,而众希腊人鸩之,一耶稣基督也,而众犹太人桀之”的激愤思想升华为一种超越具体层面的、“复仇”的、哲学的深层思考。鲁迅血统里或者思想里的这种复仇思想是非常深的。这两篇主要是对麻木群众的复仇的哲学思考,鲁迅自己说“较永久的悲悯他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他们的现在”。他甚至认为“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其实在鲁迅小说里边写群众麻木的很多。《药》是一篇。最直接写的是《示众》。对着这两篇散文诗去看《示众》就看得更深刻。在中国“戏剧的看客”里边,在麻木的民众的眼睛里边,什么都是新鲜的,像《示众》里一个孩子喊的“热的包子刚出屉的包子”一样。鲁迅在小说里用《示众》表示了对麻木群众的批判和复仇。这种思想在鲁迅的生命哲学里是一个很大的课题,他写《铸剑》也是这样的,关键在于他表现了复仇。鲁迅杂文里写这个东西很多,显示了他对国民性的深刻而痛苦的观察。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文学家的生命哲学的倾诉并不等于哲学家、政治家的哲学理论的阐发。最近几年在鲁迅研究里把这个问题弄混了,好像一定要从文学家的叙述里归纳出什么理论性的哲学的体系。我觉得这不现实也不符合学术研究规律。鲁迅这些论述里没有理论哲学的系统性和严密性,应该认识到:第一,散文诗《野草》仍然是艺术想象的表述而不是用形象传达的哲学教义:第二,这些生命哲学并非哲学家的理论哲学而是文学家的生命感悟,是一种思想的形象的升华,对《野草》所具有的意义的开掘都是和鲁迅的现实经历、人生体验密切关联的;第三,我们的分析是出于讲课需要所作的理论归纳,而实际上它的各种思想都是交织、融会在一起的,很难分清楚这一篇固定讲什么,另一篇固定讲什么,更不必去刻意探究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和逻辑系统,而一定要去梳理出一些意象、概念的确定内涵,有些研究宁肯模糊一点而不要太清晰了,过分的清晰可能是历史的丧失。
  我们的读者有兴趣就读一读《野草》吧。已经读过的,可以再重新咀嚼一下。我们作为教师,在接受各种各样的作品的同时,在提高素养方面,应多读一些复杂的、深层次的、美的作品,努力扩大自己的理解力和接受力,并且把这种感受能力的培养传达给自己的学生。这是我这些年做鲁迅研究、新诗研究的一点使命感吧。我们要通过我们的多年努力,使我们的文学作品、文学教育融入我们民族素质的提升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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