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从残缺走向完美
作者:余 勤
余:史老师,您好!我们能够采访到您,感到特别高兴。您的散文《我与地坛》被选入高中语文教材,它给了我们许多深刻启发。记得有人这么评价:“《我与地坛》这篇文章的发表,对当年的文坛来说,即使没有其它的作品,那一年的文坛也是一个丰年。”
史:那是韩少功说的。韩少功这句话快成了我这篇散文的广告语了。他这话比我的作品传播得还广(笑)。
余:可见,在您的众多优秀作品中,《我与地坛》影响最大,但它却没有获得什么奖项,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史:获奖可能要碰机会。正好那年发表的时候,没有什么奖。
余:史老师,您在文中写到地坛,在几篇小说中您多次提到那座古园。有人分析:地坛和古园是您寻找到的精神家园。您觉得有这种象征意义吗?
史:可以这么认为。古园实际上就是地坛。我常提起地坛,是因为我向往它的安静。那还是上个世纪80年代,地坛空旷清静,我喜欢到那里写东西和看书,无人打扰。地坛有我的零度写作,有过天马行空的想象。
余:史老师,能不能说地坛在您创作历程上具有重要意义呢?
史:是的,我在地坛泡了15年,地坛在我创作上有不同一般的意义。以前那里基本上是一片荒地。门上挂的是“地坛公园”,也不收票,很多人从里面穿行。白天的时候,好像没人。我在那里看书,包括有些东西也是在那里写的。
余:《我与地坛》感情丰富,富有哲理,我们在教第二部分(写母亲)时,常常泪流满面,作品给了我们极大感染。
史:我的这篇文章是一篇带有自传、自诉意味的散文,我以真实的身份投入到创作主体之中,坦诚地表现自己,所以写景、叙事、绘人自始至终都饱含情感,而且都是真情实感地流露。在写母亲这一部分里,我回忆了母亲的博大与无私,写了我对母亲沉痛而深沉的爱。由于是痛苦、深沉的真情表露,所以感人的成份自然要浓一点。
余:文中这样写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此处的“车辙”和“脚印”有象征意义吧?
史:是的,“车辙”就可以看作我心灵求索的轨迹,这条轨迹肯定是十分复杂的,有直有曲,有进有退,错杂纵横,直到最后,才完成了思想的涅槃。然而,我精神跋涉的每一步,都有母亲的伴行。每一次挣扎都带给过母亲忧虑和哀伤,是母亲目送我走过这长长的路。现在,我明白了母亲在那个阶段的作用,这是我的第二次涅槃。
余:母亲顺从儿子的任性,宽恕儿子的烦躁,这和溺爱截然不同,那它是什么?
史:是尊重,她试图从尊重入手接近儿子的心灵,从而了解儿子帮助儿子。她是矛盾的,从感情上讲,她不放心儿子去地坛,那是一个脱离了她视线让她力不能及的地方;但从理智上,她感到儿子需要地坛,需要一处可以在独处中完成人生再认识的地方。所以,她一方面忧心忡忡,一方面深明大义,她需要反复说服自己才能看着儿子隐入地坛。母亲做对了选择,使我得以在地坛治愈了灵魂,然而母亲却为此押上了她最大的赌注。
余:史老师,能不能这样说,地坛是您获得生存信心的地方,也是您感受母爱最深的地方。
史:是啊!地坛正是这一切的见证。
余:您现在还常去地坛吗?
史:十年前我搬了家,离地坛远了,加之行动不便,现在很少去了。偶尔请朋友开车特意送我去看它,发现它已面目全非。这正是日新月异的布景和道具之所为吧。园中那些老柏树依然令我感动——历无数春秋寒暑依然镇定自若,散发着深厚而悠远的气息,不被流光掠影所迷。
余:史老师,今天您从地坛走了出来,您今天的成就离不开地坛对您的启发,离不开母亲对您的尊重和理解。您的新作《我的丁一之旅》再次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有人说它不仅在叙述爱情,也在叙述哲学,您能简单介绍一下吗?
史:这本是一个爱情故事,说的是“我”与“娥”的爱。自从分手于伊甸园,又被分裂,于是苦苦相思,世代寻觅,里面不过多了些对爱和性的思考而已。
余:史老师,这样一部力作完成后,您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大家都很关心您的身体,近来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史:和过去一样,隔两天去一趟医院,就像上班。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透析、睡觉,有精力的时候写东西。每次透析的时候都有三四百升的血液在体外,全身无力。这把血里的营养也透走了,透析完就特别累而且饿,然后就吃,等身体补起来了,毒素又够了,又得去透了。现在身体状况好多了。透析完之后可以坐起来写作了。我常说自己的职业是在生病,业余在写作。
余:这样的身体状况,您还坚持写作,写作对您的生活有着特别的意义,是吗?
史: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说得通俗点,写作是为了不自杀。我从21岁双腿残疾的那天,就开始写作。我感到很幸运,在我21岁双腿瘫痪时,我心想,人生这盘棋怕是要下到这里了,写作及时找到了我,并延续着我的生命。
余:史老师的确是一个伟大的人,记得作家莫言说:“我对史铁生满怀敬仰之情,因为他不但是一个杰出的作家,更是一个伟大的人。”为什么很多身处逆境的人,比如病人、失恋的人、处于人生低谷的人都会看您的书?
史:因为人生来残缺,人生艰难、充满困境,当人面临的困境没有尽头的时候,会变得焦躁而脆弱,这时候需要一种对生命的理解。
余:的确,您的书充满对生命的理解,这些理解里是不是蕴含着您的人生态度呢?
史:是的。有位哲人说,命运就是一部人间戏剧,角色是不可调换的。当我的双腿和两个肾都被拿走的时候,我的身体失灵了。这是我所认为的命运。有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悲惨的生活,一种叫非常悲惨的生活”。我觉得活着就是你对生命有疑问,对生活有疑难。但是关键在于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
余:您选择了乐观的态度,是什么事情让您这样幽默地看待死亡?
史:这还得感谢卓别林,在《城市之光》这部电影里,女主人公要自杀,卓别林将其救下,这女的说:“你有什么权利不让我死?”卓别林的回答让我至今难忘:“急什么?咱们早晚不都得死?”这是参透生死的大师态度。我想他是在说,这是困境,谁也逃不过,人生的一切事就是在与困境周旋。这需要靠爱去延缓死亡。爱可以超越一切苦难,超越人世间的种种恩怨,超越宿命。
余:史老师,您理解的乐观应该是怎样?
史:我常说这样的话:“人的思想不妨先锋一点,人的行为不妨保守一点。”那么写作也是那样。你写的时候,可能不见得那么乐观,因为你感觉到了问题和困惑,如果你觉得很顺畅的时候,我觉得反倒没什么可写的。所以在写作上,我不排斥悲观主义,也不排斥怀疑主义。但在生活中,你既然选择了活着,干嘛要痛苦地活着呢?不过,傻乐可不成啊!傻乐不算是乐观。所以“悲观”“乐观”这样的概念放到文学上,应该有重新的定义。
余: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让我们获益匪浅。那么顺便问一句,您的透析要做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不做了?
史:做到死就不做了。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能换肾,只能靠透析。
余:史老师您这么坦然地谈到死亡,让我们心中充满敬佩之情。请您好好休息,千万要注意身体。
史:(微笑着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