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有趣的金岳霖先生
作者：汪曾祺
金先生常年戴着一顶呢帽，进教室也不脱下。给学生上课，他的第一句话总是：“我的眼睛有毛病，不能摘帽子，不是对你们不尊重，请原谅。”他把呢帽的前檐压得比较低，脑袋总是微微地仰着。后来他配了一副眼镜，镜片居然一只是白的，一只是黑的。金先生经常穿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当时教授里穿夹克的。好像只有金先生一人。他就这样穿着黄夹克，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联大新校舍的一条土路上。
金先生教逻辑。逻辑是西南联大规定文学院一年级学生的必修课，班上学生很多。金先生上课有时要提问，不能都叫得上名字来，有时一上课就宣布：“今天，穿红毛衣的女同学回答问题。”于是所有穿红衣的女同学就都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那时联大女生在旗袍外面套一件红毛衣成了一种风气。学生们也可以提出问题，请金先生解答。学生提的问题深浅不一，金先生有问必答，很耐心。
有一个同学，大概是陈蕴珍(即萧珊)曾问过金先生：“您为什么要搞逻辑?”她的意思是：这种学问多么枯燥!金先生的回答是：“我觉得它很好玩。”
金先生是研究哲学的，但是他看了很多小说。从普鲁斯特到福尔摩斯，都看。有一次金先生被拉去给学生们讲课，题目是《小说和哲学》。大家以为金先生一定会讲出一番道理，不料金先生讲了半天，结论却是：小说和哲学没有关系。金先生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小朋友。
金先生朋友很多。时常来往的，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带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王府井熙熙攘攘的，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选自《回望大家》）